嚥下

嚥下

之後的兩天,都在客棧角落的一隅客房中渡過。

這是個轉角內側的靜室,隔絕了人流和喧囂,是個適合休養生息的好地方。

店家盛情難卻,師父問明緣由下也覺得不必推卻,正是需要這樣一處靜地的時候,何況鎮口地形也更方便她來去。

翌日是整天都在昏沉中,幾乎睡就睡去了一整日,不僅僅是因爲那一夜漫長的折騰消耗,實際出發以來隨紅花鬼母這一路上,其實都沒有怎麼真正好好睡過,雖然人是老老實實的,但心頭掛念太多,自是歇不穩的。

如今石頭落下,竟然睡了個昏天黑地,迷糊中只記得被師父叫醒過一次,驗了傷吃了藥,聽她道雖然有內傷,但無大礙,好好休養調息即可,要我安心,之後發生的就又忘了,估摸着是因爲又倒頭沉沉而眠了。

第二日就好轉許多,雖然還有點昏沉乏力,但總算是清醒居多,想着昨日說的,不敢怠慢,在榻上爬起來就運功打坐,將那吐納之術翻來覆去做了兩遍,臨近晌午,師父翩然而入,同樣是驗傷吃藥,交代了些痊癒前應該忌諱注意的事,又就那紅花鬼母之事閒聊了一會兒,直至黃昏,才如來時那般,飄然離去,這一來一去間除了我,外人根本無從察覺。

沒有出言挽留師父用膳,因爲清楚,她還念着練兒。

我很明白,只因自己更念着練兒。

整整兩日了,都不曾見她出現在我眼前,第一日陷在昏昏沉沉中倒也罷了,第二日時,原以爲見到師父的同時也該見得到她,無奈事實卻令人失望。

這樣又過去一夜,待到了第三日,師父如期而至,身後依然沒有那道期待中的人影,我便耐不住了,乘着服藥,尋了個適當的機會,開口道:“師父,這兩日練兒……過的如何?怎麼一直見不到,她沒事吧?”

師父這時正站在銅盆邊,就着裡面清水滌去黑砂罐中殘餘的藥渣,聞言頭也不擡道:“也沒什麼,那孩子一樣是傷了點,不過還不及你重,加之底子好,調息了一下,一夜過後就已是沒事人一般了,只是……”說着說着,卻不知怎得顯得有點沉吟。

“只是怎樣?”不由就有些擔心了。

“你啊,着急什麼?”放下砂罐,正擦拭手上水漬的師父瞧見了我的急切,就失笑起來:“其實算是好事,練兒習武以來,從未遇過對手,教訓她再多句山外有山也無濟於事,倒是如今親身吃了大虧,好似有所領悟,這兩日我看她催也不用催的主動練功,比以往用心許多,反而對那紅花鬼母生出了幾分感謝之心呢。”

“哦,原來如此,那就好,就好……”隨口附和着,寬了心的同時,又隱隱失落。

她安然無事,當然是真的很好,懂得汲取教訓用心練武,也是令人倍感欣慰的事情,但……但是此時,她寧肯這般渡過一日日的光陰,竟也不願下山前來與我見上一面,又怎能……不讓人心生悵然……

看來那一夜並非自己胡想太多,而是她真的存了什麼芥蒂啊。

“……那,師父,纖兒有些話,想對練兒講,能不能煩您回去時代爲轉告給她?”她既不願意來,只得我去,人不能去,話先帶到也是好的,否則按那脾氣拖得越久就越不妥當。

誰知道隨後,師父的反應,卻令人大感意外。

“好巧。”只見她揚起眉,好似將將想起些什麼,恍然道:“你不提,爲師的倒幾乎忘了,出來時,那孩子也說了有話要我記得問你呢。”

雖全然沒想到師父會有這麼一句,但並不妨礙心中一喜:“呃,真的?練兒她有什麼話?”

“別起身,你今日怎麼心浮氣躁的?小心動了傷勢!”師父拭乾了手,兩步過來將我摁回去倚好,又順勢在牀榻邊側身坐定,才慢條斯理開口道:“其實,這個事,不止是練兒想知道,爲師這兩日也一直想尋個機會,好好問一下你的打算的。”

“打算?”疑惑重複了一遍,突然,就好似醒悟了什麼。

“是的,打算。”果然,師父接下來講的話,和所預想的一般無二:“纖兒,雖然這次是因爲一場意外,但你總算是又歸來了,如今塵埃落定,預備作何打算?是就此留下重新過我們師徒三人以前的日子,還是……想要再離開?”

是留下,還是再離開。

一時沉默,只是低下頭,輕輕吸口氣,又緩緩吐出,面色雖能維持的平靜如水,無奈心中卻不能。

一別經年,身在異地,雖然是日夜思念着,但總算自持,始終未曾容自己動過歸來的心思,只因明白火候未到,歸來也只能是傷人傷己,然而……

然而,等真的回來此地,真的見到了師父久違的音容笑貌,意識到再不是與練兒迢迢千里相隔,便再無法,無法拘束住自己,那一處西嶽深山中的幽靜之地,纔是此世的容身之所,是更接近於家的存在……

想回家,想回家人身邊,什麼傷人傷己,管他三七二十一,難道就不能縱容自己一次別想那麼多,將來的事情留待將來再去操心?

誘惑那麼大,這念頭在腦海裡反覆叫囂着,翻來覆去的迴盪,心好似真的任性了起來,我咬牙猛的擡頭,想要留下的回答就在舌頭尖上,只需要鬆開牙關,便可輕易衝口而出。

但最終,做了一個吞嚥的動作。

嚥下去之後,我看着師父,歉然回答道:“之前,父親他被紅花鬼母傷着了腿……所以……”

或者能縱容自己任性,甚至能說服自己不顧後果不去想那麼多,但即使做到這一步,卻還是不能夠留下,雖然並非什麼一諾千金重的人物,可將心比心,我自問無法做到對那斷腿之人從此不聞不問,任其自生自滅。

他曾經滿頭大汗拉着我的手,反覆確認道,真的很快回來?我對他說,放心吧,爹。

“抱歉師父,等安頓好一切,我一定……”不知道爲何急着解釋,也許心中想要解釋的對象不是別人,而恰恰就是自己:“我一定,儘快回來!”

“不急,不急。”其實昨日,在聊着與紅花鬼母相關的閒談時,師父就耳聞過一些情況,所以此時不需要申辯太多,她神色從容的撫了撫我的頭道:“爲師大約也猜到了,畢竟爲人子女,若這點心也沒有,那纔不會是我凌慕華的徒弟。”

但隨後,話鋒一轉,她狀似隨意的嘆了一聲,道:“只是練兒那孩子,怕是要失望了……”

“練兒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小心翼翼的開了口:“她盼我能回來?”

猶豫,是因自己也不知道期待着怎麼樣的答案,怎樣的答案也是難受的,她若是盼着,我卻要令她失望……她若是不盼,那該情何以堪……

即使如此,還是希望知道,人心偏偏就是如此矛盾。

“你又不是不懂,她那性子,嘴上不說,心裡可指不定怎麼想的,依我看啊,她老不願隨我來見你,正該是盼着你回去見她呢。”

之後,這個話題沒有再繼續,再談了一些,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情,至少在我而言是如此。

臨到了老時間,師父如常的離去,所不同的是,這次,她帶着一個或者會令練兒很是失望的消息,縱使萬般不願,但無法阻止,那根本是我的決意。

這天夜裡,一直陷入一個夢境中。

並非是什麼美夢,幸好亦不是什麼噩夢,不過是過往的一些零碎片段,夢中有夜晚和狼羣,還有一個風聲始終在耳畔反覆迴響着,道:“我對你,不見,不送,直到你回來再不離開爲止!給我好好的記住了!”

睜開眼時,窗外泛白,黑暗漸薄,正是破曉時分,愣愣躺在牀榻上,耳中好似餘音尚存,突然就明白了,那些無言以對,其實並不是賭氣,亦不是什麼心存芥蒂。

我忘記了,而她用沉默提醒,現在的我,還沒有資格見她。

僅此而已。

作者有話要說:所以不是作者的問題,明明是小練在這個問題上很倔的言出必踐,錙銖必較,小肚雞腸……(救命!)

對了,最近生物鐘比較混亂,都改在了晚上更新……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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