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火

心火

已經很久沒試過心頭火起是什麼感覺了,這些年裡情緒上也會有焦急、驚詫、憂慮,甚至憤恨等種種大起落出現,但那種從心底裡突突往外止不住地冒怒氣和……憋屈,以至於令胃都有些難受的滋味,卻彷彿早被遺忘了。

突然憶起,上次有這種感受,似乎還是在極年幼之時,因爲某一句“你要是敢告訴師父,我就取你性命。”

有些情緒或者真的只有她才能帶給我,無論是正面或負面的。

氣在往外頂,很想當場大聲吼上一句“爲什麼你會在這裡!爲什麼不好好待在應該待的地方休息!”,但乾澀的吞嚥了幾下之後,終於還是生生抑住了,旁邊有外人是一個原因,關鍵是她此刻應該還在病中,即使是症狀減輕了的恢復期,過度的聲響和光亮帶來的刺激,應該都是對她不利的。

所以自己只能在怔怔地愣了一會兒之後,木然問道:“是什麼時候跑出來的,珊瑚知道麼?你的身子不要緊了麼?”

“珊瑚她休息了,你留她照顧我也就罷了,夜裡我可不要她睡我房裡,出來時自然也不必特意去打招呼。”練兒嘻嘻一笑,回答道:“其實我根本不用別人照顧什麼的,你離開之前就看到的,已經好許多了,出來走走也不打緊。”

她越是滿不在乎,心中那火氣就越是難以壓制,“……這可不算是出來走走。”自己終於還是忍不住道:“此地離山寨幾近十里,你是怎麼知道我們在這方向的?又爲何特意來迎?即使已經好轉許多了,也要謹防有個萬一,萬一半路辛苦令病情有所反覆怎麼辦!嗯?”

剋制了再剋制,即使如此聲音還是比平時更咄咄逼人了點,練兒似乎也察覺了什麼,笑容淡去了些,卻還是不以爲然,道:“所以我才選半夜出來嘛,又靜又黑不會辛苦的,而且都……”頓了頓,眼神一飄,又轉回來看了我道:“再說了,今天已經是第六日夜裡了,你原說的什麼?此去快則兩三日,不超過五日,你食言在先,我出來看看也無可厚非啊。”

她說得氣壯,我一時語塞,隨後有些懊惱的揉了揉眉頭,申辯道:“其實今天才第五日,你不能把離別那半天也算進去啊……”囁囁辯到最後,卻還是作罷了,畢竟在自己心裡,其實不知不覺中也是那麼計算的……

雖這一處被狡辯過去,卻也不代表她擅自跑出來的行爲就能變得合理,心裡還是有很多惱火和質問想出口的,只是夜裡風寒,呆在這裡一直說話不是個好主意,遂只得暫時記賬,就此打住話頭道:“算了,等回去再說。”

說完這句,俯身拾起一旁土中已經熄滅的松明,掏出火石正要點燃,想想不對,回首將兩樣東西交給了那脫離了危難,已漸漸從餘悸中平靜下來的寨兵,道:“這樣吧,你的火把剛剛掉下去了吧?就點燃這個走在前頭,不用管我們,我跟着你家寨主慢慢走就成,她眼睛好,是不需要照亮的。”

那寨兵猶豫了一下,看練兒似乎沒什麼異議,自然也就遵命而行,接過去松明正要點燃,卻被我一把攔住道:“不要在這裡,走遠幾步再點。”

山寨中大部分人是不知道練兒究竟患了什麼急症的,一來是爲了穆九娘不至於難做,二來因爲受傷而生病這種事,按練兒驕傲的性子也是不願意說,我自然也沒提過她容易受強光和聲響的刺激,那寨兵聽了吩咐,疑惑不已地走遠,直到黑夜中亮起遙遙一點隱約的火光,自己才拉起練兒的手,道:“好了,咱們走吧,慢一點,我看不清楚。”

練兒依言晃着牽手走了兩步,又笑道:“要不我施展輕功帶你回去吧?比這樣走快多了。”

“要是求快,那我寧可衝破內力束縛自己走……”自己回答,吐了一口氣。

一路慢慢前行,所幸沒出什麼事,練兒也果然沒發作,安然回到了大本營中早早休息了,第二天種種忙碌,自己一回來,自然重新接過了照顧練兒的事宜,她夜裡偷溜出去的事寨中包括鐵珊瑚在內沒有一個人有所察覺,這令我也不能再放心拜託給別人,好在採回的藥量確實夠充足,練兒也好好地在恢復中,不出意外的話是不用擔心這方面的問題了。

這一天因爲各種忙碌,所以雖然是有按時照顧練兒,但基本沒什麼機會好好坐下來說話,而夜裡她也是早早入睡,顯得似乎很有些疲倦。

原本她大病漸愈,顯出疲態也算正常,但這一天下來後,自己已知道事情並不是這麼簡單。

只不過,無論心中多麼有火,看着那恬靜的睡顏卻總也捨不得叫醒她,於是只得將一切延遲到了接下來的一日,默默熄了燈在她身邊躺下去。

天明起來,身邊人還在熟睡中,待到自己輕手輕腳出去收拾完畢,順便端回了洗漱用具和早點,重新推門挑簾而入,才瞧見她懶洋洋地斜倚在牀邊打着哈欠,似醒非醒的模樣,又彷彿是百無聊賴。

見我跨進來,剛剛還是一副無聊神情的練兒終於來了點精神,倚着牀柱招手笑道:“哪兒去了?昨日見你忙,今日還忙?我背上酸酸的,你上次按得很舒服,再幫我按按吧?”

她剛剛醒轉不久,頭髮散披着,連衣衫都沒有整理過,就穿了一件薄薄的貼身裡衣還鬆鬆垮垮斜沒拉緊,瞥得見一側白皙的鎖骨和右肩。

這本來也沒有什麼,算是司空見慣了的事,今早卻隱隱燃着不滿,或是因爲原本就心裡有股火在悶燃着吧,很想要此刻就尋她算賬,但還不是時候,我抿脣繃住臉,面無表情地端了東西走到牀邊方向,道:“這件事等一會兒再說,來,先洗漱一下,把早飯和藥吃了。”

她晃着頭笑了笑,伸開手道:“不出門,簡單點就成了,你幫我。”說完就笑吟吟理所當然地閉眼不動了,沒辦法,自己只得絞了毛巾幫她沾溼了臉和手,再擰乾小心擦拭一遍,然後讓她用清水漱完口,看着她一點點將粥和藥喝下。

仔細看的話,練兒其實消瘦了一些,雖然表現的不屑一顧,但病痛果然還是給她留下了痕跡。

心疼,生氣;生氣,心疼……兩種感情反覆在心中拉鋸着,只是越是心疼就越是生氣,好不容易待到她喝完最後一口藥,我接過藥碗往桌子上一擱,再坐回牀沿邊,正準備要嚴肅地促膝長談一番,誰知卻冷不丁被一把拉過去,口中隨即就感覺到了苦澀的柔軟,毫無顧忌地放肆於齒齦脣舌之中,巡邏一般。

致近距離看着那熟悉的眉目,令人沒有拒絕的能力。

“這是補昨晚上忘記的。”片刻,直到練兒滿意了,才笑嘻嘻地拉開距離道:“近來總是讓我吃,也該讓你嚐嚐苦藥的滋味。”

抿住嘴,苦味還沒散去,卻也懶得對此多說什麼,只是皺眉道:“練兒,我有正事想和你談。”

“哦——”對方卻似乎並未聽進去,點點頭,卻翻身趴下,背對了坐在牀沿的我,對此自己大惑不解,想着難道她不想和我說話,開口問了一聲:“練兒,你不想聽?但……”正要講但就算你不想聽我也要說時,她卻搭話道:“你說呀,我聽着呢,不過嘴上說話,手裡卻可以做做其他吧?”

這時才明白過來此舉是什麼意思,在順不順着她之間猶豫了一下,還是妥協着撫上了那背脊,生氣歸生氣,算賬歸算賬,但無論什麼時候自己也見不得她吃苦,這是兩回事情。

觸手之下,掌壓中的肌體果然僵得厲害,這大半是她肆意妄爲給自己惹出來得,如此想着,就忍不住狠狠按了幾下作爲懲罰,原該是非常酸澀難耐的纔對,誰知練兒卻只是輕哼了兩聲,彷彿十分舒適般。

手上的懲罰無效,再狠點力又做不下去,只得有些不甘的深呼吸了一下,終於還是決心依賴語言,於是開口道:“練兒……我不在的幾日裡,你可有按時吃藥嗎?”

伏在牀上的少女動也不動,漫不經心道:“那當然,都說了我不會自己給自己搗亂,藥是治病的,自然是會按時吃,這點珊瑚也可以作證哦。”

“哦……”揉着她的肩胛處,繼續追問:“那我不在的幾日裡,你可有按時休息嗎?”

這一次,掌下之人就陷入了沉默,沉默時間不算多長,只是安靜了一小會兒,就聽練兒回答道:“嗯,休息自然也是休息的,睡得,不錯呢。”

“可是你卻沒有按時休息。”說出這一句時,就停下了手,只按在她背上不動。

我不動,練兒也不動,不知道她是什麼表情,或者正在轉着眼珠想辦法也不一定,所以索性竹筒倒豆把什麼都說明白,省得再繞彎子,我也伏下幾分&身子,對她沉聲道:“別想了,我已經很清楚了,之前問是怎麼知道我們方向時你卻避而不答,便有些奇怪了,昨天犒勞那五個採藥同伴時,我已就此事套了她們話,雖然你命令了不準說,她們也想遵守,但畢竟人多口雜,套出話來不難,你不會以爲我這點能耐也沒有吧?”

挑明到這一步,練兒終於有些了反應,她先是低嘀咕了一句什麼,大意是在埋怨那幫不濟事的手下,然後掙了掙,翻過身來與我面對面,坦然道:“好吧,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沒什麼好瞞的,其實也不麻煩,只要打聽準了具體方位,我一個人來去很快的,別人不清楚,你還不清楚麼?不會多影響休息的。”

看着如此坦然的神色,反而令人心憋了兩天的火越來越旺,旺得想狠狠衝她嚷點什麼!

沒錯,眼前這個人,這個病人,完全無視了我臨行前對她的諄諄叮囑,罔顧自身病症的兇險,在第一個採藥的寨兵回來之後,硬是從人家口中盤問出了我們詳細的動向與路線,然後當天晚上,半夜三更,居然偷偷溜出了山寨,自己一個人施展輕功來尋到了我們,溜達審視了一圈後,又乘着天色未明獨自返回,裝作沒事人一般。

單是如此作爲,就已經足夠令人怒火中燒了,可實際上,那天之後,她竟然夜夜如此!

“你知不知道這麼做含了多大風險!”終於還是忍不住怒形於色,自己按住她的肩,火冒三丈之餘還是拼命剋制住音量,低吼道:“你身體未愈,還是獨自一人!萬一在路上時發作了怎麼辦?若發作在險地又怎麼辦?那可不是忍一忍就能過去的事!何況辛辛苦苦來尋做什麼?都說好了,爲什麼就是不好好等我?”

雖然有所剋制,這仍是生平第一次真正吼她,憤怒左右了言行,角落裡不多的理智還在擔憂着她會如何反應,按練兒受不得半點窩囊的爆脾氣,就是當場跳起來也不奇怪,但事實是,眼前的女子仰面看着我,居然還能輕挑起了嘴角。

練兒眨了眨眼,笑道:“這就生氣了?其實我也是擔心嘛,你最近常睡不安穩,總屏氣咬牙的好似被什麼嚇到,要抱抱你纔會見到好些,那天你說走時我把這事忘了,夜裡一個人纔想起來,有些擔心,所以第二天夜裡就尋來看看,果然也沒睡安穩,我又不想讓別人抱你,才之後幾天都來,反正趕路才一個多時辰而已。”

她一席話說得坦坦蕩蕩,並非什麼甜言蜜語,卻分明一字一句都能敲打在心上,不得不承認,自己一時間幾乎就要不知所措,怒火未退,心卻柔軟,掙扎了一番,還是色厲內荏道:“練兒!事情要分輕重緩急,你明明知道生病爲重,我們都怕你有什麼好歹,雖然你是關心是好意,甚至是爲我着想,卻也不該冒這種風險!若換個環境,換個立場,還記得當初在大漠你是怎麼說我的?擔心的滋味,不好受啊……”

越說聲音越輕,因爲真是引出了心中後怕,誰得了重症還如她這般滿不在乎行事的?山中地形如此複雜,真得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

若有萬一的話,自己當如何面對?如何自處?怕只能……

不知道是因爲這番話語,還是因爲此刻神情,練兒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伸手過來,也掌住我的肩膀,道:“好吧,我知道了,那我認錯好了,要不這樣,你也罰我好了,隨便怎麼罰都好,要咬也行哦。”

她說得鄭重,鄭重得令人想失笑。

若換成平時或者就真已經笑出聲來,那樣的話便也意味着這一切都過去了,畢竟,自己怎麼可能真的去罰這個放在心裡疼惜的人呢?

只是,這一刻,怒火與感動同時鼓譟的一刻,後怕與慶幸同時膨脹的一刻,是如此……不同。

很近,一上一下,視線相抵。

“怎麼罰……也好……麼?”

低低的,那是自己的聲音,那不是自己的聲音。

作者有話要說:趕緊更,抱歉,最後一段是真卡了……於是耽擱了太多時間……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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