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日一夜,一場死別,一場生離,兩場皆爲永訣,最終留在心底的卻是完全不同的感受,這一次縱然難捨,心中卻沒有絲毫悲慼,再不相見的再見並非每一回都是壞事,就如同沒有答案的答案並非每一次都是糟糕。

她不是捨棄了,而是放下了,放下執念,得了輕鬆,明白這一點,所以當離別到來時,胸中的難受感比想象中更少些。

只不過,終究是難免悵然。

剛剛還是三個人在說話交談的地方,一轉眼只餘下了自己,半空中不甚明亮的淡黃月色一縷縷映入幽暗的林裡,靜謐之中,令人恍惚覺得之前發生一切就好似一場夢境。

當然,無論是雪上斷口新鮮的樹幹,手中沉重冰冷的銅杖,還是小腹內猶自隱隱難受的丹田氣海,皆已證明了,那些剛剛發生的刻在記憶裡的那些事,那些話,並非癔想,而是確確實實都發生了無疑的。

嘆息一聲,原本還有些依依不捨,想要多徘徊駐足一會兒,但旋即發現沒有意義,一些特殊的存在會令任何一個荒涼之地變得特殊而熱鬧,可失去了這份存在後,只會空餘下更濃的荒涼之感。

這片深山雪林本身,和山中許多林子,並沒有什麼好徘徊留戀的,何況那頭還有事掛心。

所以最後看了兩眼之後,就頭也不回地離去了。

自問對情緒之類還算有幾分把控,所以一路歸途上,大部分心思漸漸就從師父那裡轉到了寨中練兒身上,雖然不清楚此時具體時候,但看月色,怕是早過了一個時辰,練兒也不知有沒有回去屋中,若她回去看到刻字倒還好說,若一時賭氣留在了珊瑚那裡,此刻怕早已經是火大得要七竅生煙了吧?

而且,該怎麼對她解釋,結果是一點都沒空去想,非但沒去想,反而還多出了師父這一樁要事也必須說明,兩件都必然惹她不快的情況緊緊湊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經頗感棘手了。

但是再棘手再爲難,也沒有緩下匆匆而行的腳步。

對於附近山嶺,自己還算是熟悉的,何況追隨紅花鬼母而來的也有特意留心過,所以歸途上並沒出什麼意外,偶爾還能輕身提縱抄抄近路,這般一刻不停地奔波了約莫一頓飯功夫,已經遠離了雪線,再行一會兒,一個峰迴路轉後,明月峽就已是遙遙在望了。

匆匆趕路間,這無意中的擡頭一望不要緊,竟當時就驚訝得驀地站住了腳步。

此刻自己所立山嶺乃常人難以逾越的,峻嶺之下就是羣峰谷地,在幾個樹影未遮蔽的突處,幾乎可俯瞰到山寨全貌,此時按理說已過子夜,辛苦了一日正該是全寨沉沉入睡之時,通常只會有那麼幾處明哨會有燈火挑起,所以深夜一眼望過去,就該是與望見遠遠夜幕中幾盞寥寥微星一個感覺纔對。

可此時此刻,打這兒看到的光卻是如此火紅刺目,但見暗色之中,谷底有無數亮點連成一片,甚至映得寨子周圍的山壁都亮堂了許多,此種情形,就算是舉寨上下每一處都燈火通明,恐怕也是做不到的!

這焰光明顯地不同尋常,所以怎麼回事?失火了麼?壓下滿腹疑惑,重新加快了腳步,這一次走得比剛纔還要疾,運功提氣之下,丹田那處的不適感也愈重,好在之前聽師父講解,知道這是那紅花鬼母所贈異家內力未徹底化爲自用的關係,只要氣脈不岔就無大礙,所以也不將其放在心上,接連躍過幾處斷崖,抄近路直往谷底而去!

這般筆直下去正通往山寨後方,離得越近,那焰光就越亮,或是離得近了,半邊天都看着似乎透了紅,似乎比剛剛山嶺上所見還要猛烈,大風過處,空氣中飄來了些黑色菸灰,還有隱隱約約的嘈雜聲。

果然是失火了麼?真是禍不單行!想想這兩天舉寨上下都太勞累,若說哪裡出現疏忽闖了禍也說得通,可怎麼能燒地這麼厲害?因地勢關係,就算寨中聚居最密處,也都互相有足夠間距,而且打有水井,不遠處林中更有水源環繞,就算某處不慎燃起來,也該能及時挽救纔是啊……一面心中不解,一面馬不停蹄趕路,已是到了後寨菜圃,此地夜裡是沒人的,正要繼續往前出事處而去時,遠處火光映襯下,卻有兩道黑色人影映入了眼簾。

不用瞧得多清楚,只是第一眼瞧見輪廓時心中就是猛地一跳,那兩道身影皆爲膀粗腰圓,高大魁梧,顯然都不是女子身形!

除了卓一航,寨中沒有其他客人,就算新添了,也不會這個時候拿着兵刃到處走!

“嘿!老哥你瞧,那邊來了個女的,看樣子應該也是這寨裡的吧?”都是迎面相遇,我瞧見他們,他們自然也瞧見了我,其中一個興致勃勃道,另一個就啐了口唾沫在地,胳膊一掄,舉了手中刀道:“孃的!這可真是送上門來,本來一路奔波勞累只是想避開到個僻靜地偷個懶,可巧還能碰上個落單的娘們,也合該咱們弟兄走運!”

待到他們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已是近到可看清身上大致細節,瞥見那身着裝,心中就是一冷,這儼然就是自己最不想見到的,官家打扮!

官軍——再怎麼不可能,再怎麼難以置信,事實卻在眼前!

命運一旦捉弄起人來,當真是不死不休麼?

腦子模模糊糊閃過諸如此類地念頭,心中頂上來的卻是一股怒意,當即不假思索地飛身就迎了上去,那兩個官兵正要舞刀撲來,見這邊主動上前就是一怔,似乎察覺不妙,再避卻已是不及,當下躍入圈子廝殺在一起!

一交手便知,這兩人身手就官兵身份而言其實不錯,閃展騰挪很有幾分底子,但也不過是有幾分底子而已,或可勝得了一般寨兵,但與練家子過招不過就是蚍蜉撼樹!哪兒有時間在這裡磨蹭?正好手裡有紅花鬼母的兵器,也就不拔短劍,只運力奮然出杖,一點一撥再一個旋身,熟銅杖本就勢大力沉,轉眼之間已磕飛了兩道官刀,再一杖將其中一人擊翻在地,也不管是死是活,伸手擒了另一個沉聲喝道:“說!你們是什麼身份?又是怎麼進來的?趕緊一五一十交代清楚!否則明年今日就是爾等祭日!”

“女……女俠饒命!我就是個混飯吃的,您別!小人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這人顯見是老兵油子,見風使舵得很,張嘴就道:“咱本是鄰縣軍隊,隸屬監軍□□虎麾下,此人據說曾是朝廷什麼的總教頭,素來急功好利,聽說廣元饑民鬧事連夜就率了大軍快馬加鞭過來,哪知趕到才發現都散了,這本是好事不是?可還沒歇過氣來,他又來隊中點人,說要挑百來個身手好的尤其有輕功底子的人,小人年少時練過幾年,不幸中了彩,這纔不得不摸來啊女俠!”

“胡說!輕功?就憑你們剛剛那點身手?或比一般人好些,但也決不可能悉數避開重重崗哨,神不知鬼不覺摸到寨裡!”

覺得此人頗爲油滑,於是聲音又厲了些,手上也更加了幾分力,縱然不在現場,但目前看很顯然寨中是被殺了個措手不及的,就算今日許多人都很勞累,但關鍵崗哨仍有值勤,而若能提前發現,就仗着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勢,也斷不會讓這區區百來人衝了進來!

“啊啊啊!不是不是!是真的,女俠容稟!”這老兵油子吃疼,哇哇大叫,一迭聲呼道:“我們摸上來時,確實未走那山壁棧道而是繞了一旁絕壁,單憑小人這種本事當然不行,不過這次同行還有幾十名道士,也不知道長官們打哪兒請來的,個個都會飛檐走壁,咱們是得了他們一路幫忙才能成的!”

“……道士?”手上勁道鬆了鬆,意外之餘心中大道不好,這廣元附近身手好的道士,恐怕就唯有……能交代出這一環,相信真是如此了,只是想不到爲了救那卓一航,武當這樣的名門大派竟也甘願與朝廷鷹犬爲伍!

突然覺得不妙,因又想到了另外一層,一個剛到此地的軍中將官怎麼會知道這種細節?莫非……“隨你們那長官一道前來的,是不是還有別人?有沒有一個使拂塵的老頭?還有一個複姓慕容?說!”

“唉喲唉喲!好,好似是有那麼幾個人走在前頭,但人家都是有官銜身份的,我等不過是個小卒,一個也不認得啊!”那人疼地齜牙咧嘴,連連求道:“女俠,女俠該說的小人都說了,您饒命!饒命!”

此人爲保活命想來沒有扯謊的道理,何況所有交代皆能前後呼應,也暗符了心中線索,想來確實不假,盤問完畢,卻越發心急如焚,當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也顧不得再在這裡拖拉,一掌重擊拍暈此人,飛身繼續往火起處而去。

事發在前寨聚居處,想來廝殺的重頭也在哪裡,後面荒僻,只有小徑通往幾處要地,是以這一路過去再沒碰過半個人影,直到轉幾個彎,就遠遠瞧見了原本寨兵們居住所在,那本該是一間間依山而建鱗次櫛比的木屋,如今卻赫然都陷入了一片火海!

這些房屋都是木材茅草所建,不比磚石,一被點燃,勢即燎原,不可收擡!火勢比想象中要更爲兇猛,離得尚遠,卻已經感受到了熱浪翻滾,雙目被熊熊焰光刺得生疼,耳畔喧囂聲更清晰了,那是各種響動混在一起的聲音,其中夾雜着來自火海內的哀嚎,分明是有睡夢中無法逃出生天之人!

三年平安喜樂,三年重整旗鼓,一夜間再度灰飛煙滅。

立於原地望了那烈焰默然怔了一會兒,然後毅然轉頭偏了正途,往一旁密林而去,做不了什麼,火海之中的事憑一己之力根本無法可想,如今能做的只是想辦法去往火海那頭戰場才最要緊,而直往火中穿過去風險太大,也太費時,此刻取捷徑而行纔是正確判斷!

在林中幾個騰躍,快速翻過常人難行的兩處斷澗,記得上一次走這裡還是幾天前趕着去送鐵珊瑚和穆九娘,那時人人都覺得寨中的平和會永遠持續下去,卻不過短短几日,一切便天翻地覆,許多人陰陽兩隔。

並未讓心中情緒影響腳下速度,直線而降,沒多久眼前就到了林子邊緣的斷崖突處,往下正是遙遙相對的山寨大門口,正打算縱身而下往寨中衝去,那寨前的小道上卻赫然有一羣道士打扮的人影映入了眼簾。

果然是武當!看清了領頭之人,心中大憤,正待動作,忽爾耳畔傳來一聲陡喝,“不準走!”隨着這一聲喝叱,一道身影自寨中激射而出,搶了落下,二話不說,一揚劍就和那最前面的人影戰在一起!

不用想,來人正是練兒無誤,定睛打量之下她總算還是安然無恙,只是一襲青衫白裙髒了幾處,好在無論是鐵珊瑚所在的藥廬還是我們的居所,都離失火點甚遠,所以她身上這幾處污跡,想來也不是火場中得來的。

只是練兒人雖無事,卻顯見已然氣壞,那也當然,若無武當這幫人助紂爲虐,事情斷不會失控至此,連我見了這幫人都怒從心起,她又怎能不氣?當下就見一柄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將一干武當派弟子悉數截住,逼得那武當領頭之人大叫道:“玉羅剎!是你劫了我武當門人在前,我等不過是率衆來迎,難道不算公道麼?你追着不放做甚!”

喊話的正是那白石老道無疑,練兒聞言冷笑連連,道:“你們若真自己來討人也就罷了,如今和一干官府走狗狼狽爲奸,害我寨衆,真是辱沒了紫陽道長的英名,教天下英雄笑話!”說話間手中不停,一劍緊似一劍。

武當中幾個武功高的趕緊上來迎住練兒,只是防守,不遞一招,那白石似也覺得理虧,強辯道:“羣山莽莽,我們不知你山寨座落何處,怎麼來討?武當與那幫官兵說好只是同行,各取所需各不相涉,那些女嘍兵來攻,你可有看到我武當門人出手殺人?我們只管一路自保,接了掌門便走,你硬要趕來與我們作對做什麼?”

“哼!狼狽爲奸便是狼狽爲奸,哪兒還有算幫多幫少的道理?你們這般行事,我就絕不會讓你如願!今夜一個也別想走!”這等強辯,如練兒者怎麼能聽得進去?劍招疾展間,就將那幾個迎上來的人也全裹在劍光之中。

她聽不進去,我在上面卻聽了個一清二楚,明白了根源,雖然心中也是餘怒未消,但腦中已理智不少,更重要是,這個角度雖看不見,但山寨裡面種種廝殺之聲慘叫之聲已是此起彼伏不絕於耳,顯見裡頭局勢已然大亂,這時候應以救人爲重,若爲一時意氣而捉着無心糾纏的對手不放,顯然會致顧此失彼!

主意打定,也知道氣頭上的練兒大約沒那麼容易善罷甘休,只怕勸也是勸不聽的,此刻將她與對手隔開的纔是當務之急,若要攪局是要冒些風險的,卻也不能猶豫。

將那龍頭杖掂量了掂量,最後還是搖頭將其杵在地上,轉而拔了腰中用慣了的短劍在手,盯準下面戰成一團的人羣,輕呼一口氣,倏地掠身而起直往下去,半空喝了一聲:“住手!別再打了!”正好飛身落入那戰圈膠着之處!

聽得這一聲喝,雙方都怔了一怔,那白石道人爲首的一干人大約本就無心戀戰,聽了這聲,本能就往後退了兩步,練兒卻是在一怔之後不管不顧繼續遞招,她該比任何人都清楚來者是誰,卻只怕正是氣不打一處來,我也顧不得許多,見局勢如此,入了圈中第一件事,就是架住那疾襲而去的長劍!

“練兒,住手!”面對面,四目相視時,就又低喝了一聲。

她臉色極爲不好,一雙明眸中清晰燃了怒火,見狀自己不敢怠慢,一聲低喝勸阻之後,就想要進一步講明道理,這時身後卻有一個聲音道:“竹姑娘!你來的正好,快勸勸練女俠!千錯萬錯只怨我未能早些回去纔有此大禍,師叔他們不明真相,求你們不要記恨,而且如今當以那邊救人爲重,何苦在這裡糾纏啊?”

剛剛太過喧囂,也沒聽到這卓一航的聲音,如今卻突然來了這一句,在他或者只是巧合,卻實在不是時候,練兒聞聲面色就是一沉,氣道:“事到如今!你竟幫他麼?”一揮劍避開阻擋就要再上,幸得自己眼明手快,錯步出手,一攔再攔,見她執迷不悟也顧不上客氣,反問道:“事到如今,你竟還要留他麼?”

我倆從小師從一人,又是自幼開始就時時交手切磋,所以練兒武功身手雖高我不止一籌,一時半會倒也擺脫不了這份糾纏,那邊武當見有人攔阻,也就不再動手,倒是卓一航又說了幾句什麼,自己卻半點也沒聽進去,心中只覺得爲了這幫人第一次與練兒對峙,實在不值,聽他聲音更是煩躁,也顧不上回頭,只是喊道:“還愣着做什麼?看戲嗎?此時不走,你們還待來人千里相送麼!”

真是當局者迷,這一聲提醒之下,那些傻站在一旁的人才回過神來,但聽領頭的白石道人說了點什麼,無非就是些場面話,然後打個招呼,一羣道士就往山道而去,練兒見狀急了,出手越發快捷如風,竟用了一些狠招,自己招架地愈發吃力,好在對招式特性瞭然於胸,總算沒有敗下陣來。

這般再撐了片刻,算算那些人該已經走遠,就覺得差不多了,再這般纏鬥下毫無意義,也就不管練兒正如何出手,驀地收式止身形,站直了坦然道:“不打了。”

一句未完,那正迎面刺來的劍鋒,就生生頓在了肌膚之上。

對面女子喘了粗氣,卻顯然不是因爲累,她圓睜了眼瞪住這邊半晌,忽然怒不可遏地撲將上來,惡狠狠就是那麼一噬,當時只覺頸間一瞬疼痛,然後就是一鬆,待到自己反應過來時,她已經提了劍折身往寨中掠去。

相對這邊沉寂下去的黑暗,山寨之內,依然殺聲四起,火光沖天。

亂世之中,從無桃花源。

作者有話要說:事情發生太密集,其實也想讓師姐她們喘口氣啊,不過原著就是鐵珊瑚之劫後緊接着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只能說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啊……O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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