鬧劇

鬧劇

一路而下,走不多久,就漸漸步入了寨兵聚居的區域,繞過沿途一間間鱗次櫛比倚山勢而建的木屋草房,還沒等真正走到目的地,那塊平時操練用的笑平壩,就遠遠看到了黑壓壓攢動的人羣,聽見了一陣陣喧譁之聲,那沸沸揚揚時高時低的爭吵,彷彿正在上演一幕市井鬧劇般,令人不禁眉頭大皺。

我和練兒互看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不滿情緒。

其實此時心裡已多少有了些數目,就在來時路上,那前面的哨兵早對事情來龍去脈說了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來話長,自明月峽紮根落腳以來,衆人雖汲取教訓,不若當年定軍山那般大肆張揚,但日子稍久,方圓百里之內仍是漸漸有了些名氣,又因爲駐紮險地的還是清一色娘子軍,難免被傳得神乎其神,名聲在外。

如此雖有些風險,卻也有好處,最明顯一點便是招兵,蜀地女子多性烈,此地又是武曌生地,女子好強古有遺風,聽聞有這樣一個寨子,四里八鄉大鎮小村中身負各種無奈的女子,凡有幾分血性骨氣的,許多都會甘冒奇險來投……當然,她們身世各有不同,投寨原委也各有不一,有人想報仇雪恨,有人只想安身立命,好在這種事情,當年在定軍山就已發生多起,寨中衆人自有一套法子,當下輕車熟路地各種安排試探,最後若覺得是誠心實意,可生死與共的,便留下,反之則賜銀勸離,免得將來後悔莫及。

這麼安排本已算組織嚴密了,不過世上事往往沒那麼簡單,可能是因在本地落腳不久,名頭又不如定軍山時那麼大,於是威懾力也遠不如前,所以這次,竟有幾個膽子大的山裡百姓,仗着對此地的山勢地形熟悉,繞過了羊腸棧道,直接摸上山寨來想將一名本地女子帶走,好在雖避過了山中哨卡,卻一入寨門就被值崗發現,這才免了出事。

在殺人不眨眼地山賊窩中暴露了行蹤,本該是嚇得魂飛魄散纔是,卻不知是山裡人的血性使然,還是知道這山寨不對百姓先動手的嚴規,這些人非但不畏,居然還百般糾纏起來,或講理或耍潑或哭鬧,一定要帶人走,寨中姐妹說了沒用,又不好動手,實在是啞巴吃黃連沒轍了,纔想到勞動寨主出馬。

話雖如此,原先還是不太理解她們這麼做的原因,畢竟評理講話可從不是練兒強項,旁人也該是明白纔對,如今遠遠見了這陣勢,才隱約明白,這幹寨兵恐怕是被胡攪蠻纏久了,卻被規矩束縛,敢怒不敢動手,這纔想到請寨主大人出馬也怒上一怒,練大寨主一怒,到時候什麼規矩都束不住,統統會拋到九霄雲外。

心中明瞭了,難免好氣又好笑,好笑得是果然誰都知道練大寨主是個爆脾氣,好氣得是練兒大病未愈,她們卻把挑人動怒的事往她面前推,雖說是無奈所至情有可原,但總令自己心裡不是個滋味。

於是走着走着,緩了腳步,輕輕扯一扯身旁之人,用傘一擋,低聲道:“練兒,我看那邊吵吵鬧鬧的,怕都是些耍嘴皮子的事,一會兒你交給我處理就好,若是潑皮無賴,你不出去和他們一般見識,省得煩心。”

這提議換成是平時,恐怕只會適得其反,不過眼下倒不同,因練兒最討厭麻煩,尤其是她不感興趣的麻煩,這種人頭攢動的瑣碎爭吵,只怕是看到就頭大了,是以自己這麼一說,她就瞥眼看了看我,又瞧瞧那方越來越近的人羣,雖有些不太情願,卻最終還是道:“好吧,這種事你是比我耐得住性子些,就由了你,等你不中用了,我再出面也好。”

自己笑了笑,不置可否,繼續拉了她撐着傘慢慢走。

即使是慢慢地踱步,到達那糾紛的中心也要不了多少時間,等我們倆踏上場壩子的平地,就有人喊了一聲,人羣頓時避讓兩邊,各自行禮,在和對方做口舌之爭的女兵們也都紛紛噤口低頭,只餘下被圍在圈子當中的幾個外人還在高聲嚷嚷。

之前聽那哨兵說起詳情,卻唯獨沒提到來者的具體容貌年齡,如今一看,卻是三男一女,果然是山裡人打扮,也是山裡人體格,男的魁梧粗壯不消說,連那女人也是膀大腰圓,站在一起,顯得自有那麼一股子橫勁兒。

其實之前說都在高聲嚷嚷,也是冤枉了他們,那三個男人並沒怎麼說話,只是一個個握緊手中爬山的鐵傢什,顯得很有些緊張,尤其是其中比較年青的一人,緊張之餘還有些不知所措,目光不停在人羣中掃來掃去,鼻尖冒着汗,黝黑的麪皮上透着可疑的……紅。

留意到這細節,不由得暗暗皺眉,就再不往前,拉着練兒原地並肩站定,微微斜傘,遮去了我倆大部分真容。

相對他們三人,那膀大腰圓的女人倒顯得無畏許多,看年紀大約三四十上下,就是最常見的山中婦人打扮,鞋上沾泥,挽袖過肘,叉腰外八字,整個一個標準的……悍婦架勢。

這位悍婦之前潑辣地以一敵衆,對峙時嗓門一點不弱,而且也不笨,如今見旁邊人都不再理睬她,紛紛肅色向一個方位行禮,眼珠轉了兩圈,想來已是明白了過來,就哈哈一咧嘴:“總算來了一個能做主的,我就說和你們這幫小妮子是講啥講,白費!”說着嘴裡嚷道:“大王,您可要講道理啊!”就作勢要往這邊撲過來,卻被左右兩邊當即一把攔下。

此人見被擋,又罵罵咧咧胡攪蠻纏個不休,看在旁人眼裡,莫說是練兒,就算我也覺得有點不耐煩,當即揚聲道:“說話就說話,哭鬧不休作甚?你好好說話,我們聽得見便是,撲過來是自找罪受,莫忘了,你們如今能安然無恙,全拜寨中規矩庇佑,而這規矩就是你眼前之人所設,惹惱了她,只要一句話,這規矩說變就變。”

這番話,無疑是一種告誡,甚至是一種警示,警示對方要知道輕重,而對方也真是識趣,那悍婦當即臉色幾變,最後換了一副低眉順眼的表情,連聲音也柔了許多,果然站定不動了,只顧彎腰賠笑道:“哎、哎呀,大王就是大王,說起話來氣度不凡啊,咱們鄉下粗人懂得不多,您老千萬不要怪罪,如今四里八鄉都知道你老是那是替天行道啊,是鋤強扶弱,規矩最好,從不會對老百姓動手的,那是高義啊!”

一串拍馬之言,常人聽了或者會受用,但入了自己耳中卻只會十分反感,見她似乎還有意要繼續說下去,也顧不得留意練兒表情,趕緊打斷道:“好了,多餘的話就不用講了,據說你們偷偷摸上山來,膽子實在不小,這可算是觸了山寨規矩的,若講不出個子醜寅卯,恐怕捧得再好聽,也是不會輕易放過你們的。”

那三個大男人聽了這話,不約而同一抖,面面相覷之後,捏着鐵傢什的手越發緊,這婦人卻似乎並不很畏懼,聞言立即換上了愁苦表情,哭喪着臉道:“哎呀,我們規規矩矩的老實人家,終年靠山吃山,除了一把力氣什麼都沒有,不是迫不得已,哪裡敢來得罪各位女英雄啊,這不都是爲了家人才豁出去的嘛,就是那個死丫頭,死丫頭,最不叫人省心……”

她一邊說着,一邊似乎又想撲進去人羣,卻還是被攔住,只得用手頻頻指一個方向罵,順那方向看過去,只見裡三層外三層的人中,有個少女尤顯得和周圍人神情不同,臉上見不到半點義憤和反感,只有……躲躲藏藏的驚慌。

我看到她時,練兒也早就順着視線看到了,當下不假思索地就點人道:“你,出來,別貓在那裡,怎麼回事?來說清楚。”

被這一點不要緊,那少女幾乎要哭出來,我明白練兒其實沒惡意,甚至是必然護犢的,不過見不慣手下畏畏縮縮而已,在她而言,畏縮之舉全然不可理解,自然也難有體諒之舉,於是只得替她補充說明,正好鐵穆二人就在那少女旁邊不遠,自己便朗聲道:“沒關係,出來了別人也不能輕易拿你怎樣,珊瑚,九娘,麻煩你們護着她出來,以策萬全。”

鐵穆二人聞言,彼此對看點頭,都擠到那少女身邊,一個擋在前面,一個陪着她慢慢走出人羣,果然那悍婦見人走出來,就不顧一切想衝上去,卻被擋在前面的鐵珊瑚板着臉一亮青鋒劍,唬得倒退了一步,愣了一愣,隨即開始號泣起來,邊哭邊罵道:“你這個不知父母大恩的不孝之女啊,我把你辛辛苦苦拉扯大,平時好吃好喝,不虧待你半點,卻誰知道你偷了家裡財物不算,還要離家出走啊,一個姑娘家家,你把名聲都給敗光了啊,你把家裡的臉都給丟盡了啊!啊呀——”

她在那兒哭天搶地,被罵的那少女卻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渾身都在抖,抖到最後,卻突然高聲道:“父母大恩,女兒不敢忘!卻也不願就被那麼賣了,你們那晚在窗下數錢說話,別以爲我沒聽見!這幾年,娘你對鄉里鄉親那麼多知根知底的提親不管,口口聲聲說是爲女兒好,卻原來是待價而沽,價高者不問青紅皁白就可得,女兒不甘,女兒不認!”

“呸!”面對這番意想不到的搶白,那婦人趕緊啐了一口,罵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大事豈能容你自己做主?嫁給大戶做小也好過受窮,人家看得起你,是你的福氣,是做爹孃的辛苦!否則這十幾年把你養得細皮嫩肉,拿來做什麼!”

這番對峙至此,已經是水落石出,想來周圍的人應該比我和練兒知道的更早些,所以有那麼一瞬,自己很奇怪爲什麼這些寨兵還願意和他們講理,卻旋即就明白過來,在這裡,確實是做父母的那方更佔道理。

女子命賤,看着師父和練兒太久,幾乎把這一條給忘了。

爭執仍在繼續,比例是一句對十句,那少女雖然試圖抗爭,卻似乎完全辯不過自己母親,而婦人身邊的三名男子也一改之前畏縮,對那少女指責不休,而旁邊其餘女兵,雖然滿臉氣憤反感,能幫助說的話,居然也不多,反反覆覆就是那麼幾句,只有鐵珊瑚在努力指責對方的賣女求榮之舉,道:“她就是應該逃,怎麼了!”

偏頭看看練兒,雖是陰天,傘仍在她臉上投了一道極淡的陰影,她的表情是困惑,不解,還有摻雜着不悅的不耐煩,在那不耐煩愈發濃重之前,我轉頭對人羣道:“閉嘴!”

吼這一聲的時候,不知不覺灌了點內力,於是人羣果然就閉上了嘴,包括那名悍婦。

滿意於耳邊的清靜,接下來,便示意那少女道:“你過來,近前說話。”見她猶豫了一下,隨後在穆九孃的鼓勵下還是走到這邊,而鐵珊瑚在旁邊,小心的提防着鬧事之人。

當距離縮小到只有兩三步時,輕輕擺了擺手,於是穆九娘拉她停住了腳步,藉此機會,自己仔細打量了這女孩一眼,確實生得不錯,可惜現在臉色煞白,眼中噙淚……打量過後,以全場都能聽見的聲量,我問道:“現在,我來問你幾句話,你必須好好聽,好好想,聽清楚了,想清楚了,再來回答,你可明白?”

那少女連連點頭,雖還有些微微發抖,但已舉袖抹去了眼中淚水。

“好,你聽着。”我緩緩吸一口風,開口道:“這個世道,女子如物,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許多人認爲便是正道,你家人要嫁你或者賣你,若你從了,後半生或鬱鬱寡歡,卻沒準能保衣食無憂,如今你爲求骨氣落草爲寇,或是頂天立地了,卻從此要自食其力,受操勞之苦,甚至有性命之虞,也許不知何時就要血濺五步,你,可想清楚了?”

她果然在想,卻沒想多久就撲通一聲跪下,磕頭道:“我沒讀過書,卻也不想做那茅廁蛆蟲,寧可守着一堆糞土也要偷生,死不怕,就怕生不如死,求寨主收下我,只要是自食其力,我什麼都會學,肯做!此心意已決,絕無反悔!”

隨着她決然磕頭在地,不足爲何,暗暗鬆下了心,自己笑道:“好,今日一字一句,你要記得纔好,還有,我可不是寨主,不過你的話,寨主她也都聽見了。”

環顧四周,旁人臉上的神情也多多少少鬆了下來,鐵穆二人也露出了笑容,而身邊的人笑吟吟看我,似乎正想說點什麼,卻突然被一聲高聲呼號打斷。

“沒天理啊!”高聲呼號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名討要女兒的悍婦,她似覺得苗頭不對了,也不再裝腔作勢,拼命向過來搶人,在她的鼓動下,那三名男子也蠢蠢欲動,卻不似她大膽,面對周圍明晃晃的佩刀,只敢虛張聲勢做做樣子而已,我道:“你們走吧,你們養來換錢的細皮嫩肉的女兒已死,從今後她的命是她自己的,是這山寨的,若願意,你們可以去賬房領幾兩銀子,算是她對你們多年養育的報答。”

這句話本是了斷,也是好心,誰知換來得卻是更歇斯底里的發作,那婦人見大勢已去,不顧一切跳起來,奪過其中一個男子手中的鐵器就向親生女兒砸去,卻被鐵珊瑚一削一挑,輕易就斷了兇器,跌坐在地。

吃這一虧,她卻似乎還不肯吸取教訓,就地耍起潑來,坐在地上扯着頭髮哭鬧不休,或者真是飛走的鴨子太大了吧……正這麼想時,卻又見這人跳起來,紅着眼指了女兒,唾沫橫飛地罵道:“你個死丫頭,別以爲這裡是什麼好地方!別以爲這裡人真對你好!大家都扯破臉,我也不怕告訴你,你留在這裡遲早也是個水性楊花的貨!這裡的人都不乾淨,都髒,髒得很!找不到男人,就飢渴難耐地和女人幹,你也遲早要被她們幹!哈哈!想求乾淨,門都沒有!活該,報應,不識好歹的東西!”

走劇情,又來不及寫完,影響閱讀啊……雖然寫潑婦莫名很爽……OTL

明天,要不試試看繼續吧……

插入書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