肅穆蘭斯事件的延伸並沒有結束。一個城市的毀滅造成的心理陰影,已經慢慢在民衆的心中蔓延開來。
反彈出現得很快,湯姆——在肅穆蘭斯事件中對卡維利的心造成觸動的男孩只是一切的開始,卡維利的自殺也只是中間的一環,並不是結束。
街道上彷彿響起了湯姆臨死前那最後的啜泣聲。道德家們在媒體上的公開譴責很快發展成在大型城市的遊行示威運動,這樣的運動雖然被封鎖了消息,但其他不同的城市也在紛紛舉行,並愈演愈烈——它很可能發展爲泛東方聯合國建立以來最大規模的造反運動。
是的,反對派的武裝已經出現了——雖然規模不大,但卻已經足以使陳相玉警惕起來。
這是4018年,4月某一天的中京。
城市管理部對“復仇聯盟”總部大廈的圍攻已經持續了兩天,“罪魁禍首自殺亦不足平民憤”的標語用鮮血寫在一面巨大的帆布上,迎風搖擺着。
城市管理部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類似的事情,只有一些簡單的熱武器的平民武裝根本無法靠武力和政府武裝抗衡。“復仇聯盟”作爲在首都中京興起的反對派武裝,擁有相對好一些的武器裝備,但這並不是城市管理部武裝指揮官所關心的重點——真正的重點是大廈中數十桶高爆炸藥,那些炸藥一旦被引爆,會將大廈徹底摧毀,並對周圍的建築物造成一定波及。指揮官彷彿聽到了“復仇聯盟”裡那些理想主義者們急促的呼吸聲,也許有一個人正在按着引爆扭,準備和城市管理部武裝玉石俱焚。指揮官知道,這些已經病態了的理想者們有這樣的信念和精神。
這時,在一個窗口,一面狼頭旗幟慢慢升騰起來——狼頭旗幟是地球統一時代子擎政權的標誌,復仇聯盟舉起這個旗幟顯然是想表明自己的思想立場——光頭黨,由一些對獨裁充滿了嚮往的人組成,他們一直在努力試圖恢復子擎政權的獨裁統治。
狼頭旗飄揚在最高點的時候,舉着狼頭旗的人已經站在了陽臺上,那是一個年級不大的少女,光滑而白嫩的皮膚反射着太陽的光澤,看上去是那麼耀眼與聖潔,她開始揮舞起那面早已被歷史吞噬掉的狼頭旗幟,此時城市管理部的指揮官也下令開火——城市管理部的武器比不上軍隊的先進,但也不算太差,高速旋轉的物質打擊彈頭就像夏季的傾盆大雨,多個方向的火舌組成了一個圓形陣,女孩的身軀幾乎被打得支離破碎,她的身體帶着一部分頭顱從陽臺上翻了下來,彷彿一塊輕輕飄蕩的幕布一樣緩緩落下。
指揮官命令城市管理部武裝成員撿回了她的屍體,像戰利品一樣被高高吊了起來,雖然這只是殘肢的一部分,對復仇聯盟來說是炫耀也是威脅,但是指揮官清楚,這麼做只會讓復仇聯盟的人更極端。
城市管理部的士兵們一片歡呼,他們不惜浪費子彈重新制裁那個可憐的姑娘,她的頭顱上只剩下了半隻眼睛,但人們還是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其中沒有後悔,也沒有狂熱,她的死是安詳的。很快,這僅剩的半隻眼睛也被子彈打成了碎末,軀幹上的半顆頭顱被槍林彈雨洗刷的不見了蹤影。
大廈中的反對派武裝並沒有做出反應,指揮官只好決定對他們發起最後一輪猛攻!陣地上的所有火力全部開火,巨大的火舌像多了個太陽,子彈很快穿過了混凝土牆,打在鋼筋上,擦出火花,但打到鋼面抗火力結構層時,又顯得有些吃力起來。
大廈內部。
“艾倫,艾倫!奧瑪莎死了,她死了!”這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年輕人,一個星期前他還在學校裡上學,而今天卻成了反對派武裝中的一員。他口中的奧瑪莎就是剛剛舉着旗幟的女孩,那是他一直戀慕的對象,但她卻是艾倫的女朋友。
艾倫在衆人中間,顯然他是這夥兒武裝的頭目。他並沒有想到事情會到達這樣的地步,他們起先只是遊行,在遊行過程中與城市管理部發生了衝突,他們到達了預先佈置好的藏身地點,本以爲這些從非法渠道弄來的炸藥會對城市管理部有一定的威懾作用,沒想到他們竟那麼難纏。奧瑪莎的死已經令艾倫徹底慌了,那個年輕人的聲音讓艾倫清醒了過來,在他清醒的轉瞬,淚水情不自禁地往外涌。
“是啊,她死了。”
“這都是你的錯!你的錯!你說他們不會瘋狂到這種地步!我早就告誡過你,想把陳相玉搞下臺不是一個遊行能做到的!”年輕人歇斯底里的咆哮着,他現在的樣子像極了正在發瘋的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人,這也許是大樹被颶風吹斷前最後發出的抗議之聲。
“夠了!”艾倫的表情同樣已經近乎猙獰,他突然舉起了槍,隨着一聲巨響,年輕人倒了下去。
其他兩百名成員一直在默默觀望着這裡。
艾倫突然大吼:“他們殺戮着西聯邦人,把士兵投入戰場送死,現在又殺戮我們自己國度的人,他們在一個月前摧毀了肅穆蘭斯的近千萬條生命,剛剛又奪去了我、還有你們都認識的,我親愛的愛人奧瑪莎——哦,也許她已經魂歸上帝,到天國去了,但我們依舊無法原諒他們犯下的罪行!”
“我們要和平!”衆人低頭低吼,並舉起了自己的右手。
艾倫繼續喊道:“也許我們的生命對這個國家來說是可有可無的一部分,但我們都要記住,有一個我倒下了,還會有千千萬萬個我站起來,我們的死亡會喚醒更多的人,讓更多的人爲了未來的和平而戰鬥!未來的人類、子孫雖然不會記得我們,但主會記得,上帝會記得,我們的靈魂將在此刻得到昇華與解脫!”
“萬歲!”他們將右手放下,雙目怒視着窗外的世界。
城市管理部的人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
安靜,沒有任何反擊,那幢大廈中也沒再出來任何人。這樣的寂靜只在這樣的時候有過——羣狼發動攻擊前、沉默者爆發前……
“回撤!回撤!”指揮官對着麥克風咆哮,“快回撤!”
事實上,他的反應相當及時且正確,至少成功讓城市管理部的人員損失降到最低,然而卻並不包括指揮官自己——大廈轟然倒塌,碎裂的鋼板、混凝土塊想周遭激射出去,一根鋼筋帶着一塊巨大的混凝土牆將指揮官的身體砸成了一張紙,鮮血在廢墟中掩埋,但這些事情甚至不會被媒體公開報道。
中京城市管理部-武裝隊指揮官殉職的報告擺在陳相玉的桌子上。同時,關於各地反對派活躍的信息如同潮水一樣湮沒了陳相玉的辦公桌。事實上他在下令摧毀肅穆蘭斯的時候就已經想到自己會面對這樣的結果,民衆首先會將仇恨轉移到政府身上,然後轉移到陳相玉本人,並最終提出一種新的體制並試圖取代現存狀況——民衆的反彈情況其實都在陳相玉的思慮之內。
他摸了摸自己的腦袋,灰白色的頭髮像一團亂糟糟的蒲葦,毫無規則的交織在一起。陳相玉盯着那名殉職指揮官的頭像,他清楚的記得上次對城市管理部視察的時候,第一個和自己握手的人就是這名睿智的指揮官。他並不是靠裙帶關係進入東國的政治體系,而是通過實實在在的軍校畢業、功績提升軍銜一步步走到首都城市管理部-武裝隊指揮官的高位。這是一個對國家充滿了熱愛的人,但他在這樣的事情中不幸遇難了。
陳相玉用力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他好像下了一個決心,將執政官印章高高舉起,然後在一份文件上蓋了章。
“《煽動仇恨、轉移視線的具體實施方略修訂草案》”
翌日,各個報社的頭版頭條都換成了“肅穆蘭斯危機主謀被捕,系西聯邦軍方敵對打擊事件”和“陳相玉首席執政官決定將首都第三監獄的西聯邦戰爭犯集體處決,以慰肅穆蘭斯遇難同胞在天之靈。”
處決現場幾乎被圍得水泄不通。警務人員給記者們圈了一個空間,但這塊地方距離處決地點有一段距離。警務人員們告誡記者“只許拍遠景”,並惡狠狠的警告“最好什麼都別往外說。”
在這個年代,雖然幾乎所有民衆都有本我意識,但卻不包括媒體——東國的媒體一直以來都是被嚴格限制住的,就算警務人員們不說,這些記者也知道自己該拍什麼不該拍什麼,哪段要刪哪段要留,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將要被處決的罪犯至少有一千人,他們全都被蒙着眼睛,雙手和雙腿被繩子緊緊的捆住,一些做過機械化改造的人被金屬束縛板束縛住,完全動彈不得。他們幾乎都是用半跪着的姿勢,神情麻木。
唯一的一個沒有被束縛的人坐在輪椅上,他的臉上沒有什麼精神,本來年輕的面容上蒙着一層暮氣。他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寫滿了密密麻麻的世界語文字,他對着麥克風,照着上面的話語朗讀:“我的名字是普朗克?木?米妙蘭?法藍福柯。”
他的聲音渾濁不堪,就像已經三天沒有飲水一樣,“我是一個罪人,參與策劃了肅穆蘭斯投毒事件,這是西聯邦針對泛東方聯合國的打擊行動,企圖推翻聯合國政權……”
冗長的懺罪文長達兩個小時才結束,一些警務人員已經哈欠連連,但普朗克的語氣卻始終如一。在得知自己的親人全部都被東國秘密扣押起來後,普朗克抵抗的決心徹底喪失了……他知道自己肯定難逃一死,但他不想連累自己的親人。那一瞬間,國家的概念在他的心中消失得無影無蹤,有的只是對親人的擔心和愧疚。
結束了。
他們被逐個扔進巨大的焚化爐裡,像燒雞毛一樣的味道充斥着整個刑場。活着的人在焚化爐的高溫中會瞬間變成齏粉,甚至比子彈貫穿大腦的速度還要快。
“現在,我們用火來洗滌他們罪惡的靈魂!”
一名牧師咆哮着。
普朗克搖了搖頭,拒絕了東國士兵的攙扶。
他自己走進了熊熊烈火之中,像其他所有人那樣化成了天空中的一縷雲煙。普朗克並不知道在東國邊陲的一個小鎮裡,一個他非常熟悉的女子正觀看着電視直播。東國電視臺只有一個遠景,然後打了一個字幕“侵略者死有餘辜”,但她怎能沒看出是他……女子親眼目睹這位曾經的戀人走進巨大火爐,親自將自己送進了天空的墳場上。
這個女人才剛剛搬到這裡不久,大概在上一次柏林戰役的時候搬來的,據說是一個西聯邦人,她的世界語發音中也的的確確帶有西聯邦人特有的連音節特質。
她是一個和善的女人,鄰居們對她並不敵視。
幾天後,一個和她相熟的人從她家的窗子竄了進去……很久沒聯繫到她了,很多人懷疑她出了事,果然……那位朋友看見她的時候,她正坐在電視前的藤椅上,安安靜靜的,抹了口紅,穿着高跟鞋,並戴上了一串從沒被外人見過的項鍊。
那串項鍊上寫了一個單詞,也許是一個人的名字。
普朗克。
那位朋友走上前去,摸了摸她的臉,順着那依然光滑的皮膚摸到了她的手,一片冰涼。那個人也只好淚流滿面的離去,並永遠忘掉這個敵國來的移民。
“西聯邦的人,受到了貴族政治的迫害後,都會這麼脆弱和偏激嗎?”
“就是就是,咱們東國多好啊,食物都是大家一起吃的。”
“哈哈,西聯邦的人有選舉權嗎?咱們的普選制度強過他們多少哦~~~”
老年人們有說有笑着,他們甚至連肅穆蘭斯危機的事情都不知道。
反對派團體的數量在減少,陳相玉終於讓自己鬆了口氣,這還不是最糟糕的情況,反對派的勢力還沒有真正的擴大化——所以用這樣的手段還能起到作用,但如果自己不在一定時間內做出些成績來,恐怕東國民衆真的要逼自己下臺了。陳相玉在執政官辦公室裡,看向北方的天空。
“子弒,我的好弟弟哦,你知道嗎,和你一起玩的時候,我一直心驚膽戰着呢。殺人對你來說和殺豬沒什麼兩樣,但我……我的心好痛啊……哈哈哈……”
陳相玉的笑容,盡顯癲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