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樓層裡的,誰沒死過三五個親戚的?
這一路過來,見證的死亡實在是太多了。
因而觸碰到這樣的場景,便忍不住潸然淚下,醫生的眼眶也通紅的,因爲他也想起了自己那無辜慘死的長子。
但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向前看,醫生明白這個道理。
抹了眼淚,醫生扶着陳伯告別了一直跪地感謝的兩夫妻,回到樓梯間附近,陳伯傷感得有些站不住。
因爲診治的過程還挺長,所以魏有祺已經帶着劉小胖陳寶怡他們下去提水了,上面就剩下週柏一個人看浴缸。
醫生扶着傷感的陳伯席地坐着休息,大概是感覺到了兒子的關心,陳伯一雙佈滿了褶皺的手終究是捧着臉,痛苦地啜泣了起來。
先前陳志死的時候,最傷心的是丁老師,哭得幾乎不能自已。
那時陳伯作爲現場唯一的長輩和男性,他既要安撫丁老師的情緒,又要照顧小陳睿,哪有功夫難受傷感。
後來醫生回來的喜悅沖淡了死亡的悲傷,陳伯竟是一直撐着到方纔。
也就是現在,他才突然回味過來似的,被巨大的悲傷充斥了胸腔,痛苦得難以自抑了。
醫生抱着老父親顫抖的肩膀,沉默地安慰着。
周柏只能在一旁默不作聲。
看35層裡的人生百態,小團體之間小心翼翼地維持着彼此的關係,既不想過於親近,也不願生分了。
維持着那種表面客氣的脆弱情誼。
在這情誼之下流淌着的真實情感是什麼,沒有人知道。
魏有祺帶着衆人下樓。
水已經淹沒到第20層,曾經所有盤踞在這裡的小家庭都轉移到了樓上的其他地方,現在這裡除了個別正在撈魚抓魚的人以外,幾乎無人。
連21層也沒人居住了。
“水桶給我,我們到窗戶外打活動的水,不要這裡面的死水。”
魏有祺在身上綁了繩子順着消防通道的窗戶爬到外面去,外面的狂風還在擊打着水面,他們像是居住在海中央孤島上的棄民,這無邊無際的海平面,好像就是他們的命運,漫無目的,說不準哪天就消失無蹤了。
水面的很遠處,有一羣冒頭的建築物,下半身都陷在水裡。
很不幸的是,那羣建築物的平均高度在25層左右。
不知裡面的倖存者們,最終該何去何從。
魏有祺將水一桶桶打上來,裡面的人接着,陳寶怡雖然板着一張臉,也不與任何人說話,但還算主動,自己提到了兩桶水就站在一旁等候了。
羅威看到她一個人站在角落,想到剛纔和老陳聊天的內容,看意思老陳也是很想和這個女兒緩和關係的。
便上前去與陳寶怡搭話,先是問她水重不重,說這麼提上去還蠻辛苦的。
陳寶怡不太想理這種沒有營養的廢話。
羅威也不是個擅長聊天的人,但這人有個特點是特別有耐性,有耐性到令人厭煩的程度。
他就是那種去別人的店裡買一件東西,可以和店老闆磨兩個小時,而且目的還不是爲了講價的人。
“其實天底下的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好,但有的時候用錯了方法……”
羅威聊着聊着就想到了他們家羅俊軒小的時候。
也許是從小沒有母親的教養,那孩子從小就叛逆,無論和他說什麼,講什麼道理,他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和陳寶怡現在的模樣差不多。
“我家那個小子,平時雖然看着冷漠,但實際卻很關心我。上一次我們在南沙大橋上,要不是他救我一下,我這條老命肯定沒有了。”
羅威說着還淚眼婆娑起來。
想起和羅俊軒這些年的種種,一個人養育孩子的辛苦,聲淚俱下,十分感懷。
陳寶怡冷淡地移動眼睛看了他一眼。
終於開口:“不要把你的經驗套在我身上,你兒子是你兒子,我是我。”
羅威說:“父母的心都是一樣的。你爸以前雖然有些不是,但他不也在慢慢改正嗎?你看我兒子,以前也是對我橫眉豎臉的,但是也不知道是因爲海嘯還是什麼,現在對我越來越關心了,昨晚上還跟我談心呢。”
陳寶怡冷笑了一聲。
問羅威:“父母的心都一樣?你打過他嗎?打過幾次?”
“你有沒有冬天的時候凌晨把他趕出去?”
“你有沒有把他打得幾天下不來牀?”
“你有沒有羞辱過他,把他的自尊心打擊得一文不值?”
“還有,你真的確定你的教育方式很好嗎?”
“一個人之所以會對自己的父母冷漠,一定是心中厭惡着他們的父母。”
“你不會以爲你兒子真的很認同你吧。”陳寶怡嘲笑道,“正常的子女關係至少是魏有祺和梁書宇那樣的。”
陳寶怡的雙目逼視着羅威,一雙眼睛裡充斥着鋒利的質問和諷刺嘲笑,“所以你確定天下的父母都一樣?”
“何況他根本不是我父親,你有什麼資格對我的事情指手畫腳。”
羅威被她一連串的逼視問得啞口無言,好半晌,魏有祺他們都提到了水,人手兩桶匯聚到這裡來,老陳和羅俊軒也走過來了,羅威就不好繼續這個問題。
一張臉耷拉着,好像一個小夥,看到開遍鮮花的山頭,費盡心力採了一把準備去贈送給某個佳人,卻被人告知那花意味着“放棄”一樣。
只好跟在人羣的後面慢慢往樓上挪。
看着羅俊軒那顆好像很少對自己微笑的後腦勺,羅威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他和自己的寶貝兒子之間,很少溝通。
兒子對他的笑容很少。
對他的話也很少。
他一直覺得教育孩子很難,口舌都費盡了,孩子一直還是那副溫吞承受的模樣。
但是看樑英和秀萍他們,似乎平時也沒怎麼教育孩子,但孩子卻都很聽話,和他們關係也很親密。
他一直覺得,自己這樣的家庭關係纔是正常和諧的。
突然被陳寶怡用刺挑開了,羅威才認識到一個血粼粼的問題。
兒子羅俊軒,好像真的挺討厭他的。
不愛和他一桌吃飯,甚至每次都要自己躲到房間裡去,哪怕他們出來在路上,羅俊軒也總是端着碗,獨自一個人到角落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