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紫湖不大,背靠皇宮,南岸建了一座伏波園,周圍盡是內官廨舍以及僧寺道觀,許多建築尚未完工,遠遠望去,能看到渺小的人影在高高的架子上緩緩移動,呼喝聲隱隱傳來,那是地面上的民夫在齊力運送木石沙土。
誘學館不只一門名實之學,幾名學究帶領近百名學生等在湖邊的草地上,一個時辰之後才獲准進入伏波園,從這時起,師生個個屏息寧氣,緊跟前面的腳步,連眼皮都不敢擡一下。
伏波園裡排列着大量士兵,盔甲耀日,刀槍攝魂,一羣讀書人走在其中,無不戰戰兢兢。
園內另是一番景象,紅牆碧瓦,草木掩映,看不到也聽不到對岸正在勞作的民夫。
衆人被引至一片空地上,幾位學究有小凳可坐,學生們只能站立,還不能亂動,早在出發之前,就有學究提醒他們,少喝水,提前解手,到了千紫湖伏波園,可沒有讓他們方便的地方。
園中景色頗佳,看久了也覺膩煩,學生們開始小聲交談,就這樣又等一個時辰,天色堪堪將黑,終於有人過來傳令,帶領衆人進入一座極寬敞的大廳。
這次等得不久,絲竹聲中,有人高聲宣告太子殿下到來,命衆師生下跪恭迎。
皇家規矩多,好在每一步都有人指引,就連何時擡頭、何時起身,都說得清清楚楚,再由幾位學究領頭,學生們照做即可。
叩見儀式結束,甲等三人被喚到前方,接受太子的慰勞,其他學生終於有機會偷看一眼太子。
太子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瘦瘦小小,坐姿倒還端正,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茫然,像是第一次來窮親戚家做客的小孩兒,面對太多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太子全程不開口,替他說話的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文士,據稱是東宮舍人,叫樑升之,樓礎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很快想起來,此人是樑太傅的孫子,曾想帶兵前往幷州平亂,被大將軍給否決了。
甲等三人將自己的文章當衆誦讀一遍,東宮舍人樑升之提出幾個問題讓三人解答,前後不到兩刻鐘。
重頭戲是接下來的宴會,這時外面天色已暗,多名僕役魚貫而入,按次序排放桌椅,衆師生磕頭謝恩,隨後分別入座,學究一人一桌,學生兩人一桌。
美酒佳餚像變戲法似地出現在桌子上,學生們早已飢腸轆轆,卻只敢偷咽口水,絕不敢亂動一下。
樑升之守在太子身邊,舉杯號令,第一杯酒祝願天下太平,第二杯酒祝願皇帝與皇后福壽無疆,第三杯酒祝願太子殿下日新月異。
恰在衆人喝第三杯酒的時候,太子打了一個哈欠,這不能怪他,一百餘名成年人興高采烈地喝酒,只有他無聊地面對一杯清水。
頭三杯酒只是開始,很快,師生按照順序輪流上前祝酒,人數不等,或單獨一人,或三五成羣,從起身那一刻起,就得遵守諸多規矩,寬袖要垂得恰到好處,雙臂不可有明顯的抖動,可以不用下跪,雙腿叉開站立,上半身筆直彎下,手中的酒絕不能因此傾灑,祝酒詞可以長篇大論,但不允許與前人重複……
仍由樑升之代太子回話、喝酒,太子頂多點點頭,或是哦一聲,偶爾喝口水,桌上的菜餚一樣不動。
樓礎與一羣學生共同上前祝酒,每人說一句感恩戴德的話。
所有人輪過一次之後,太子起身,舉起手中的水杯,還敬衆人,隨即告辭,由樑升之代爲款待誘學館師生,當然這些話還是從樑升之嘴裡說出來,太子隻字未吐,走的時候腳步輕快。
太子離開,廳中的氣氛更活躍些,樑升之也不再代表太子,與幾名東宮官吏走入衆人當中,把酒言歡,漸漸地,大家也都放開,離開自己的座位,四處敬酒,笑語喧譁,再不用守什麼規矩。
樓礎要看管書箱,因此沒喝多少,那邊的聞人學究不勝酒力,太子離開沒多久,他也起身準備告辭,被數人硬生生按下,多喝不少。
終於能夠起身時,聞人學究已是腳步踉蹌,樓礎急忙背起書箱,從人羣中間跑過去攙扶。
“老啦,老啦。”聞人學究感嘆道,“力不從心矣,不能再喝,真的不能再喝了……”
伏波園給衆人安排了住處,樑升之親自送到門口,命外面的一名雜役送聞人學究去房間休息。
夜色如水,雜役提着燈籠走在前面,樓礎攙扶聞人學究跟隨在後,雖已入秋,園中香氣不減,一陣一陣地鑽到鼻子裡。
到了住房,聞人學究卻無睡意,堅持要到湖邊待會,雜役指明路徑,臨走時提醒道:“太子殿下今晚也住在這裡,兩位可以去前面的亭子裡坐會兒,切不可亂走,衝撞到巡夜侍衛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湖邊確有一座亭子,地勢比別處稍高,站在裡面感受涼風習習,倒也愜意。
聞人學究面朝湖面,良久不語,樓礎只是一名弟子,自然不能隨意開口,默默地站在學究身後。
湖對面燈火通明,卻不是在舉行宴會,而是衆多民夫在連夜趕工。
“天下太平……”聞人學究喃喃道,“何其幸運,我竟能看到這太平景象,此生足矣。”
樓礎必須接話,“紛紜百年,英雄輩出,唯我天成朝得以一統江山,以此看來,興衰皆由天定,非人力也。”
聞人學究笑了一聲,轉身坐在石凳上,擡頭看着樓礎,“若無人力,誰起的高樓?誰奏的絲竹?誰貢的衣食?”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無天定,高樓會塌、絲竹會亂、衣食會缺。”
“哈哈,我就喜歡聽年輕人說言不由衷的話,看你們一點點成長。”
樓礎臉上一紅,正要爲自己那幾句套話辯解,亭外有人大步走來,人未到聲先至,“哈哈,聞人先生果然說謊,不勝酒力竟是騙人的。”
聞人學究起身相迎,笑道:“不勝酒力是真的,只是我解酒的法子與別人不同,非得尋一個開闊地帶一舒胸臆。”
樑升之將酒壺、酒杯放在桌上,“既然胸臆舒展開,想必又能再喝幾杯。”
“樑舍人追送杯酒,老朽不敢不從。”
樓礎行禮,準備退下,樑升之卻將他攔下,“相請不如偶遇,我這裡還有杯子。”樑升之真從懷裡又取出一隻酒杯。
“叨擾。”樓礎只得留下,放下書箱,執壺斟酒。
樑升之趁興而來,喝下一杯之後卻沒了興致,按住酒杯,示意不想再喝。
三人都不開口,默坐多時,樑升之突然開口:“我仔細想過,秦州必然生亂,幷州更有大患。”
“哦?”聞人學究輕輕地回了一聲,樓礎則抱着事不關己的態度,在一邊靜聽。
“蘭將軍驍勇無敵,可秦州之亂並非源於造反,而是連年饑荒,加之官吏侵暴不已,逼使良民揭竿而起,平亂應以撫代剿,朝廷卻以蘭將軍之勇撲蜂起之賊,無異於火上澆油。幷州形勢恰好相反,只是一邊郡聲言造反,當以猛將一舉滅之,朝廷卻委任從未帶過兵的……”
聞人學究打斷樑升之,“忘了介紹,這位是誘學館弟子,姓樓,名礎。”
“後生樓礎見過樑舍人。”樓礎起身拱手。
樑升之笑道:“樓姓不多見,是大將軍的公子?”
“大將軍不肖子,行十七。”
“正好,你回家之後替我轉告令尊,秦、並兩州亂事不止,責任都在他那裡,沈幷州心懷不軌,希望大將軍真不知情。”
“你也喝多了。”聞人學究提醒道。
樑升之騰地起身,走到欄邊向湖面遙望半晌,冷笑道:“大將軍以爲天下人都是瞎眼,我非要讓他知道,朝中還有人看得清清楚楚:幷州郡縣造反是假,沈牧守藉機擁兵爲真;秦州剿匪是假,殘破人心,給沈牧守留一戰之地爲真。”
聞人學究不吱聲了,樓礎道:“真假自有公論,大將軍忠貞爲國,卻是人所共知。”
“嘿,無知小兒,你懂什麼?大將軍真有想法也不會與你商量,天下若是大亂,你們樓家就是罪魁禍首。可惜執政諸公不是目光短淺,就是畏懼大將軍權勢,個個閉口不言,以至養虎爲患。”
樑升之越說越怒,突然轉身,隨手抓起酒杯擲在地上,厲聲道:“樑家雖然勢衰,忠心不改,轉告大將軍,請他謹守宮門,我若得見陛下,必要以死進諫,揭穿他的陰謀!”
樑升之怒氣衝衝地大步走出亭子,甚至沒向聞人學究告辭。
“他真的喝多了。”聞人學究道。
“嗯,即便他說的是真心話也無所謂,我根本沒辦法將這些話轉告給大將軍。”
“樑舍人本來一心想帶兵去幷州平叛,受阻之後心情不順。”
“樑舍人……有幾分像是帶過兵的人。”
“他只是脾氣大些,自視甚高,以爲文武雙全,哪裡真帶過兵?朝廷不選他去幷州,也是有道理的。”
樓礎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
聞人學究緩緩起身,嘆道:“纔不過太平二十多年啊。”
“天下已定,太平盛世還長遠着呢。”樓礎勸道。
“盜賊易平,民心難復,有一篇‘用民以時’寫得好,鍼砭時弊,恰中要害,若不是後面幾條狗尾續貂,本該名列甲等。”
樓礎沒敢回話。
聞人學究看向弟子,雙眸在黑暗中微微閃光,“你本是無爲無慾之心,最近卻有蠢蠢欲動之意,究竟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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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礎心中大驚,忙拱手道:“弟子……弟子前途無望,爲此心動,別無它意。”
“來,我給你講講什麼是‘循名責實’,好讓你知道自己的漏洞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