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道孤行事向來出人意料,可這一次,就連最崇敬他的嚴微也覺得自己似乎受到了戲耍,心生微怒,只是不敢表露出來。
於瞻烈性不改,上前道:“寇師兄這是什麼意思?說了這麼多,讓大家來回跑了幾趟,就得出這樣一個結果?你自稱獲勝,卻要將思過谷留給徐礎?範門顏面何在?寇師兄信譽何在?”
寇道孤長嘆一聲,“爾等終未醒悟,所以我勸你們還是去向徐礎請教比較合適,甚則從此不要再讀書,務農、經商、從軍都是更好的選擇。”
於瞻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終究不敢發作,拱手作揖,恭敬地道:“愚者千慮,或有一得,我等的確沒什麼悟性,可是都有向道之心。請寇師兄略解一二,我等縱不能全悟,終有所得,或者想得久了,沒準能夠大悟。”
“解說如售貨,工匠做成的金銀陶器,人人可買,人人可用,但是手藝還在工匠那裡,買者得器之用而不得藝之實。我此刻一解你們立刻就有所得,可所得畢竟不是自己悟得,看似明白,心裡還是糊塗。所以,你們真要聽我解說?”
於瞻非要現在就弄個明白,立刻道:“願聽,既然寇先生覺得我們都沒有悟道的資質,還是直接將器具‘賣’給我們好了,我也不打算學什麼‘手藝’。”
冠道孤冷笑一聲,看向其他人,“諸位也是同樣的想法?若是不想聽,這就請離開,莫要被我所言污了耳朵。”
沒人離開,嚴微猶豫了一下,見其他人不動,他輕嘆一聲,也沒有走。
寇道孤又冷笑一聲,目光看向濟北王世子,“其實簡單得很,徐礎正因爲論辯輸了,纔有資格留在思過谷,因爲——”寇道孤轉身看向墳丘,聲音突然稍顯低沉,“你們只看到範閉曾是我的授業恩師,卻忘了我乃範門逆徒,我二人道不同,早已分道揚鑣。徐礎若在論辯中獲勝,則他乃是我這一派的人,正因爲其落敗,纔是範門真弟子,可以繼承正統。”
衆人都有些糊塗,嚴微忍不住道:“寇先生的意思是說範門弟子就該敗給先生?可是在寇先生面前,誰能辯勝?比如……馮夫人,她輸了,但也不是我範門弟子。”
馮菊娘道:“我是辯着玩的,沒有輸贏——再說我也沒想入你們範門,看到你們的表現,我更不想了。”
嚴微不理她,只看寇道孤。
寇道孤搖搖頭,“唉,諸人當中,你算是有些悟性的人,反而陷得更深。簡單來說,我與範先生之爭,全在一個‘名實’上,我二人都以爲名實渾爲一體,但是悟道之路卻不相同:範先生由實入,我則由名入。實端千萬,任何人窮其一生也不過略知其一二,但是人人可學,所得各有多少,所謂入門易,而登堂入室難。名端獨一,但是深不可測,或一朝而悟,或終生不得其路徑,所謂入門難,一入便得大道。徐礎言行種種,皆爲求實,要從實端揣摩,與範先生同道,而與我異途。”
寇道孤連稱“範先生”,最後嘆息一聲,“實端千萬而廣,因此破綻頗多,名端獨一而深,因此無懈可擊。範閉終其一生也辯不過我,他輸了,但是也贏了。我一生孤獨,沒有志同道合之人,他卻桃李遍天下,知交衆多。聽說徐礎退位,我對他抱有一線希望……”
寇道孤再不稱“先生”,仰天大笑數聲,向谷外走去,邊走邊道:“爾等不可好高騖遠,得徐礎指教,已是爾等榮幸。”
衆人目瞪口呆,嚴微最先清醒過來,急忙追上去,“我願追隨寇先生,我已有所悟,若是……”
“我便是收她做弟子,也不會要你。”寇道孤指了指馮菊娘,腳步不停,將嚴微甩在後邊。
嚴微面紅耳赤,沒好意思再追上去,看一眼馮菊娘,見她在笑,不由得惱怒,“我的悟性再差,也比……她好些吧?”
馮菊娘望着寇道孤遠去的背影,笑道:“就因爲你的悟性比我好,但是又沒好到能夠頓悟,所以寇先生纔不收你爲徒,半知不如不知——咦,這回我比你悟得還要早些。”
嚴微臉色更紅,他曾當衆宣佈更認可寇道孤的學說,如今卻在衆人面前慘遭“拋棄”,顏面盡失,跺下腳,重嘆一聲,竟也走了,不與任何人告辭。
馮菊娘覺得無趣,隨後離開,剩下衆人半晌無語。
張釋虞根本不關心誰勝誰負、誰是範門正統,開口打破沉默:“這麼說來,徐公子不用搬家了?倒是省事。不管怎樣,寇先生畢竟令大家開了眼界,以後說起,今日之辯必是佳話一段。也好讓大家知道,天下雖亂,鄴城獨重教化,願意庇護四方讀書之人。”
張釋虞做過姿態,去與自己的隨從匯合。
二十餘名讀書人面面相覷,一會覺得寇道孤所言句句有理,一會又覺得他狂傲過頭,所謂深奧無非是故弄玄虛。
可是沒人敢給出定論。
“咱們……去向徐公子請教?”安重遷提出一個主意,有意認可寇道孤的說法:徐礎的確是範門正統。
於瞻還沒服氣,“別急。我看這個寇道孤有點問題,或許是隱居得久了,擔心自己名聲減退,所以借先生之喪出山,雲山霧罩一番,沽名釣譽。咱們不要上鉤,等尹師兄來了再說。咱們一時不察,讓一名範門逆徒出面,但不全是咱們的錯,寇道孤有意誤導,引咱們進入陷阱。尹甫師兄不同,他是正經的範門弟子,連出仕都得到了先生的認可,他說的話可爲定論。”
衆人紛紛點頭,覺得於瞻的話有道理,安重遷感慨道:“我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冠道孤了,聽他說話,長十個心眼兒也不夠用,時時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不像於師弟,一說我就明白,而且覺得是個好主意。”
“安師兄過獎……咦,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好像在說我不如……唉,算了,我的確不如他。”
沈老先生安慰道:“罷了,罷了,咱們是俗人,寇道孤……要麼是神人,要麼是騙子,總之跟咱們不是一路人。於生說得對,咱們辨不出真僞,等尹侍郎來了,聽他的話沒錯。”
衆人互相安慰,慢慢地恢復些信心,不再覺得自己連讀書的資格都沒有,於是一同向範閉之墳祭拜,隨後結伴出谷,決定對外宣佈這場論辯未分勝負,還要再等尹甫尹侍郎來做最終決斷。
寇道孤往外走的時候,路過徐礎的住處,見到門外一羣少女在閒聊,笑了笑,又搖搖頭,腳步未停,低聲道:“論辯我贏了,守谷你贏了,接下來你卻要大敗一場,可這是你自己選的路。”
在他身後不遠,張釋虞與隨從們匯合,向孫雅鹿道:“無聊,無聊透頂,我不打算挽留寇道孤,留也沒用,自取其辱,就讓他自行離去吧,千萬別再招惹他。”
“結果如何?”孫雅鹿只見到人來人去,不知道來回說了什麼。
“寇道孤自稱論辯勝了,但徐礎還能留在這座破山谷裡,因爲……我沒聽懂因爲什麼,總之就是這麼無聊。”
孫雅鹿笑了一聲,“郡主或許不覺得無聊。”
郡主雖然有許多,在孫雅鹿嘴裡卻只意味着一個人。
張釋虞點下頭,帶頭走向帳篷,“是啊,她肯定不覺得無聊。其實她完全可以來聽,那個馮夫人尚有膽氣拋頭露面,還敢與寇道孤交鋒幾句呢。”
“名不同,行自然也不相同。”
“千萬別再提什麼‘名實’,聽着就讓人頭疼。”
帳篷裡,歡顏郡主正伏案覽閱公文,見到兩人進來,擡頭笑道:“如何?”
張釋虞雖然“頭疼”,還是將經過大致說了一遍,最後道:“就是這樣,徐礎全無雄心壯志,嘴皮子功夫更勝於以往,與寇道孤正是一類人。所謂同行相輕,寇道孤反而不認他,也是有趣。”
歡顏郡主笑了笑,“不管怎樣,世子禮賢下士的名聲是有了,於鄴城大有好處。”
“讀書人若是都像寇、徐二人這樣,不要也罷——我就是隨便說說,有人來投奔,終歸是件好事。現在就走嗎?我去叫上妹妹,她真是個小孩子,一會一個想法,竟然和徐礎擲上了骰子……”
“請世子清除山谷,我既然來了,總得拜祭一下範先生,然後咱們回城。”
“好。”張釋虞出帳,下令清谷,準備回城。
帳內,歡顏郡主道:“孫先生以爲呢?”
“徐礎雄心未滅。”孫雅鹿早已得出結論,當着世子的面沒說,“他若是與寇道孤一樣,反而簡單,如今——是個大隱患。”
歡顏郡主沉默不語。
孫雅鹿上前一步,拱手道:“徐礎終不肯隱身淵藪,退位乃一時之計,等他想明白,必有再起之日。”
“他曾棄數十萬追隨者於不顧,以後誰肯真心跟他?”
“只要徐礎願意,能將黑的說成白,將棄之不顧說成捨身救衆。”
歡顏郡主又笑了笑,思忖多時,說:“再等等。”
孫雅鹿輕嘆一聲,沒再勸說。
“再等等。”幾乎就在同一時刻,徐礎也在想這個三個字,與歡顏郡主的意思全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