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不是天下大亂的時候,皇帝到訪,任何人都不能留在家中等候,甚至留在城裡也是失禮,必須提前數日前往所轄郡縣的邊緣,搭建綵棚,然後焚香沐浴,以待天子。
譚無謂身爲鄴城王,佔據幾乎整個冀州,他率羣臣一直迎到接近孟津的一處地方,沿途搭建幾十座綵棚,方便皇帝駐足休息。
譚無謂一心要讓皇帝滿意,綵棚建得高大華美,準備的酒食樣樣精緻,用他的話說:“天子又不是年年巡行,好不容易出來一趟,就算傾府庫所有,也要好好招待。”
徐礎是皇帝點名要見的人,自然也得跟來,他沒讓譚無謂爲難,二話不說,收拾行李就動身,對譚無謂的奢華之舉,他不贊同,但是閉緊嘴巴,一個不字也沒說,譚無謂問起,他只是泛泛地稱讚。
謀士進言的時代已經過去,徐礎懂得這個道理。
朝廷派來的前驅官接連到來,指導這邊的事宜,處處指手劃腳,得到豐厚的禮物之後,立刻變得和藹可親,幫助鄴城王將一切事情安排得妥妥當當。
這天中午,皇帝終於趕到,車水馬龍,旗幟飄揚,多數人提前跪下迎拜,等了小半個時辰也沒見着皇帝乘坐的龍輦。
譚無謂身爲諸侯王,不必提前下跪,他將徐礎帶在身邊,小聲道:“當年萬物帝出行時排場也這麼大、規矩也這麼多嗎?”
徐礎想了一會,“我沒有隨萬物帝出行過,只參加過幾次大典,嗯,排場很大、規矩很多,而且禮儀官監察,像咱們這樣低聲交談,絕不被允許。有一次,我們從早晨一直站到傍晚,不能休息,也沒有吃喝,幾名老大人當場暈倒。”
“哈哈,怪不得大家都要爭當皇帝。”
徐礎詫異地看過來,譚無謂急忙道:“從前,我說的是從前,現在不一樣啦,明君在世,天下一統,再沒人敢起這樣的心事。”
前方一隊騎士馳來,相距不遠時,帶頭之人翻身下馬,前趨幾步,向譚無謂跪拜,然後起身道:“陛下宣鄴城王前去拜見。”
天子使者恭敬有禮,譚無謂很滿意,點下頭,向徐礎道:“四弟隨我一同前去拜見。”
“無宣而去,乃是失禮,我還是等在這裡吧。”
“還是四弟明白得多。”譚無謂沒有強求,隨使者前去皇帝車前拜見,很快回來,步行在前面引導,身後跟着一輛馬車。
那車比尋常車輛稍大一些,除此之外並無特異之處。
禮儀官高聲宣禮,衆人照做,山呼萬歲,聲震雲霄。
馬車稍一停留,駛向綵棚,羣臣起身,也就是一杯酒的工夫,皇帝登車動身,前往下一處綵棚。
皇帝侍從甚多,至少有兩千人,或騎馬或步行,從大道上列隊經過,羣臣觀看,讚歎不已,然後各自上馬隨行。
後面二三十里,還有五千名騎兵,鄴城留人接待。
徐礎心裡納悶,皇帝似乎沒想召見自己,他懷疑譚無謂對皇帝的要求理解有錯。
隊伍行進甚慢,當天無論如何趕不到鄴城,中途要休息一下,譚無謂早已做好準備,在合適的地方建起一座臨時行營,務必要讓皇帝等人住得舒服。
譚無謂設宴爲皇帝接風洗塵,重要的部下獲准參加,不久之後,一些品階雖低,但是與皇帝相識的武將也得到邀請。
徐礎兩撥人都不是,所以待在帳篷裡,獨自吃喝。
衛兵忽然進來,“徐先生,外面有一位嚴編修求見。”
“請進來。”徐礎起身,不記得自己曾認識這麼一位“編修”。
客人進帳,拱手笑道:“多年未見,徐先生無恙?”
“山野之民,苛延歲月而已。閣下是……”
“徐先生不記得了我嗎?說起來,咱們還算是同門弟子。”
徐礎終於有了印象,“嚴微?”
來者正是嚴微,範閉晚年所收的弟子之一,以聰明善辯著稱,曾經跟隨寇道孤,不知何時轉投宋取竹,得到“編修”之官。
嚴微笑道:“正是在下。”
“快快請坐。”
兩人坐下聊了一會,徐礎與他不是特別熟悉,又不知他此來有何用意,因此聊得有些尷尬。
閒聊多時,嚴微才說到正事:“當今天子英明神武,尤重文教,履位不久就設立史館,要將天成之失、大楚之得刻版永存,教後輩子孫知道創業之難、守業之敬,多加珍惜。”
“該當如此,然則嚴編修是在主持修史?”
“呵呵,朝廷精英薈萃,哪裡輪得到我來主持?長沙侯郭相主持,我乃十七名編修之一,做些拾遺補缺的雜活兒。”
“史家落筆,千載不改,嚴編修做的可不是雜活兒。”
“哈哈,能得徐先生理解,感激不盡,所以徐先生願意幫忙?”
“願效微勞,只是不知要幫什麼?”
“現在還不好說,我此來只爲提前打聲招呼。”嚴微再不提修史的事情,一味只是閒聊,談論學問,說起於瞻投奔思過谷,頗爲羨慕,直至二更方纔告退。
皇帝那邊的酒宴還在繼續,徐礎已經上牀睡下。
連行數日,趕到鄴城,接駕儀式更加宏大,觀禮軍民從城外十里一直排到城裡,“萬歲”之聲持續不絕。
徐礎一直沒有得到召見,譚無謂忙前忙後,偶爾見面,只能匆匆說上幾句話。
可皇帝也沒說不見人,徐礎只得留在城裡,回想嚴微的拜訪與說過的話,不太願意參與其中,卻想不出辦法躲避。
進城的第一天晚上,又有一位“編修”過來拜見,而且也是徐礎認識的人。
蘭若孚原是鮑敦的心腹幕僚,鮑敦兵敗被殺,他轉投楚王,頗受器重,現在中書省擔任機密之官,兼職編修,比嚴微的地位要高許多。
見到徐礎之後,蘭若孚只表敬仰,不提鮑敦,更不提當初是誰下令燒掉思過谷。
同樣是閒聊良久之後,蘭若孚才提起正事:“徐先生見過嚴編修了?”
“是。”
蘭若孚輕嘆一聲,“今日方知修史之難,所費工夫需以十年計。尤其是亂世剛剛過去,圖籍百不存一,倖存之人稀少,且各有私心,許多事情看似明白,真要落筆做出定論時,卻又晦暗不明。難,真難啊。”
“雖難,但是利在萬世。”
“其實我與嚴編修拜訪徐先生,所爲都是同一件事。”
“哦?嚴編修不肯透露底細。”
“呵呵,嚴編修謹慎。如我剛纔所言,亂世之中倖存之人不多,瞭解當初某人某事者更是罕見,徐先生曾遍遊天下,見人頗多,歷事也多,此番修史,必須得徐先生相助才行。”
徐礎早猜到會是如此,笑道:“承蒙高看,可我遊歷天下乃是多年以前的事情,經歷已忘十之七八,剩下兩三分也多錯訛混亂,且陛下定鼎之時,我並未跟隨,幾乎一無所知,哪敢妄加置詞,評論天下英雄?”
蘭若孚勸說多時,徐礎執意不允。
蘭若孚最後道:“徐先生雖不記得全部,總有人或事不忘吧?”
“不知蘭編修所指。”
蘭若孚沉默片刻,“比如郭君侯。”
郭時風獲封長沙侯,又是楚朝第一任宰相,位高權重,皇帝巡行,他輔佐太子留守京都,沒有跟來。
徐礎點頭道:“當然不忘,但是郭君侯輔帝龍興的經歷,我卻不知。”
“再往前呢?據說郭君侯與陛下是在襄陽初次相見。”
“襄陽城外。”
“當時的事情,徐先生還記得幾分?”
徐礎努力想了一會,“只記得是在襄陽城外的一座軍營裡相遇,郭君侯當時好像還是寧王部下。”
蘭若孚點頭,“沒錯,那時陛下龍潛山野,郭君侯在寧王麾下爲臣。還有嗎?”
徐礎搖搖頭,“沒有了。”
“是誰的軍營?當時還有哪些人?郭君侯與徐先生聊過些什麼?”
蘭若孚提出連串問題,徐礎一律搖頭,表示不記得。
蘭若孚又感慨一番修史之難,終於告辭。
次日下午,嚴微又來拜訪,沒聊幾句,就道:“蘭編修來過了?徐先生要小心,他是郭相的心腹之人,要借徐先生之口爲郭相脫罪。”
“我連郭相有罪無罪都不知曉,如何爲他脫罪?蘭編修確實問起一些事情,但我都不記得,未敢胡說。”
嚴微旁敲側擊,確認徐礎真的沒說過什麼,滿意告辭,留下一本薄冊,“這是郭相之傳的草稿,請徐先生指正,史書未成,此稿機密,徐先生留心,不要外傳,明天我來取走。”
徐礎不肯留下此冊,嚴微卻堅持要請他指教,徐礎沒辦法,勉強接受,放在桌上,一次也沒翻過,次日上午歸還時,他說:“往事晦暗,我真的無話可說。”
在城裡住了五天,徐礎心生回谷之意,終於得到皇帝的召見。
宋取竹在行宮書房裡接見徐礎,一見面就道:“徐先生世外之人,不必拘禮。”
徐礎還是在禮儀官的暗示下行跪拜之禮,起身入座,側對皇帝。
宋取竹老了許多,但是豪氣未減,仍是一副馬上皇帝的模樣,未受深宮的太大影響。
兩人回憶往事,宋取竹說得多,徐礎多是傾聽。
“我一直以爲徐先生還會回到我身邊,早知徐先生竟要退隱,我無如何不會放你走。”宋取竹不太習慣稱“朕”,尤其是在私下交談的時候。
“有如駑馬,跑着跑着,突然筋疲力盡,連半里都堅持不下去,倒不是有意如此。”
兩人又聊一會,宋取竹道:“徐先生可還記得皇后之父?”
徐礎搖搖頭,“已無印象。”
“麻老砍刀,一個強盜頭子,對我倒是不錯。”
“對這個名字倒有一絲記憶。”
“他死得早,甚至沒看到我稱王。唉,皇后對此念念不忘,如今閒下來,她想爲父報仇。”
徐礎心中雪亮,兩位編修與皇帝說的都是同一件事:皇后之父究竟被誰害死?是郭時風?是徐礎?還是另有其人?
往事歷歷在目,徐礎知道真正的主使者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