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神洗那番話聽上去似乎有點道理,又像是無用的廢話,徐礎笑着勸酒,剩下的時間裡沒再問東問西,專心喝酒。
曹神洗喝得夠了,伸手遮住酒杯,“放過東都吧,百姓家中的藏糧多少不均,這才幾天工夫,就有許多人已經堅持不下去,靠寺廟舍的薄粥過活,頂多再過十天,城裡就得有餓死的人。”
“糧食不均,那就均一下吧。”
曹神洗苦笑搖頭,“事情若是這麼簡單……吳王從來沒問過我如何對付冀州突騎。”
徐礎笑道:“曹將軍願意指教?”
“唉,一念之差,我現在裡外不是人。助你保住東都,從此身敗名裂,以忠臣始,以叛臣終。不幫你吧,鄴城兵圍得久了,你們必然要屠城,最後我還是身敗名裂。唉。我這些話也不能算是幫你,只是老生常談罷了。”
“願聞其詳。”
“突騎利平地,我一直沒有登城,若無意外的話,冀州兵必然面朝平地紮營。”
“嗯,他們幾乎將城外的房屋拆光了,用來建造攻城器械,聽曹將軍這麼一說,其實也是給自己留出平地。”
“平地上突騎無敵,聽說今天寧王率兵出北城挑戰,大勝而歸。但我不信,寧王若是大勝,不必回城,應當乘勝破營。我私下揣度,冀州必是兵力分散,又有些輕敵,貿然出營,以少敵多,與寧王打個平手,對不對?”
徐礎笑着點下頭,心裡佩服,曹神洗不愧是老將,坐在宮中,隔着幾道厚牆,對城外發生的戰事猜得一清二楚,如同親眼目睹。
“冀州統帥是王鐵眉王將軍吧?”
“嗯,他現在是都督了。”
“嘿,戰前升官,對武將來說,這可不是好兆頭。嗯……王鐵眉不太擅長隨機應變,但他很聽幕僚的話,經此挫折,必然改變打法。”
“怎麼改?”
“將騎兵集中在一起,專等義軍出城挑戰。”
“將騎兵集中,何以守營?”
“留下步兵,堅守不出。義軍的策略無非是四面出擊,碰到的若是步兵,頂多無功而返,碰到的若是騎兵,必遭慘敗。”
“騎兵會集中在哪一邊?北城?”
“難說,王鐵眉心中恨恨,肯定會隱瞞調兵動向,讓城裡看不出來。”
“冀州集中突騎,的確是股勁敵,曹將軍以爲該如何對付?”
“我已經說了,騎兵利平地,應付之術就是將騎兵引入險地,避其所長,攻其所短,唯此而已。義軍若是一味憑藉勇力,雖能小勝,終將大敗。”
“義軍被圍城內,無處騰挪,哪有險地可引騎兵?”
“城內就是險地。”
徐礎一愣,馬上笑道:“曹將軍是說打開城門迎入冀州騎兵?”
“嗯。”
“哈哈,曹將軍說笑,城門一開,軍心渙散,何以迎敵?”
“怎麼凝聚軍心是你的事,我只說如何應付騎兵。”
“好,假如我能令軍心不散,假如我能在城中設下埋伏,令馬匹步步難行——王鐵眉手下卻不是隻有騎兵,他若派步兵進城,義軍還是沒有優勢。”
“不會。”曹神洗極爲肯定地說。
“不會什麼?”
“王鐵眉不會派步兵進城。”
“爲何?”
“王鐵眉擅用騎兵、信任騎兵,那些人都是他的老部下。步兵必是鄴城從各地臨時徵調來的,雖歸王鐵眉統領,但是終有幾分隔閡。王鐵眉這個人,裡外分得極清,對自己的人視若子侄,對外來者視若隸僕。東都門開,第一撥入城乃是大功一件,他必然捨不得讓與步兵。”
“他還有幕僚呢。”
“所有人都一樣,吃虧的時候纔想聽勸告,大勝在即,誰還能聽得進去逆耳忠言?”
徐礎大笑,“沒錯,所有人都一樣。不過……”
屋外有人道:“執政,西城有信。”
“進來。”
雷大鈞進屋,飛快地瞥一眼曹神洗,向吳王拱手道:“西城送來一個人。”
“雷將軍但講無妨。”
雷大鈞這才道:“城外來了一名信使,已經送到這裡了,自稱姓費。”
“請他進來。”
“是。”雷大鈞出去叫人。
曹神洗起身,“我得告辭了。”
“曹將軍與費大人有舊,曾經將他藏在壁間,何不一同聊聊?”
“正因爲如此,我才羞於一見。”
曹神洗匆匆離去,他是降將,在東都幫助叛軍治理東都,費昞抵抗到最後一刻,城破之後仍去鄴城投奔,兩相比較,曹神洗深感羞愧。
費昞帶着一身寒氣進屋,雷大鈞得到吳王示意之後,帶着衛兵退出。
“費大人來得正巧,一起喝杯酒吧。”徐礎笑道。
費昞看一眼桌上,搖搖頭,“打擾吳王宴客,抱歉。我來不爲喝酒,只想問吳王究竟是什麼意思?”
“嗯?”
“吳王一邊說是要歸順,一邊卻派兵偷襲官兵,這是何意?”
“哦,這件事。率兵出城的是寧王,我管不得。”
“吳王管不得,又何必向樓驍騎許下三日之諾?不如直接打開西門,迎入官兵,真心歸順。”
“明日纔是期限,我仍有可能奪下諸王之軍。”
費昞上前兩步,直視徐礎,“吳王用意,我能猜個大概。吳王早猜到鄴城會派兵圍攻東都,知而不言,無非是要藉機奪取叛軍兵權。”
“什麼事情也瞞不過費大人。”
“你並不想歸順,從來就沒想過,等你完全奪得整個叛軍,就要與官兵大戰一場,我也沒說錯吧?”
“沒錯,但是……”
“嘿,年紀輕輕就想當奸雄。”
“這種事情與年紀無關。”
費昞上前,拿起半杯酒,不管它原來是誰的,一飲而盡,“所以吳王也不是真心要保護東都百姓?”
徐礎沉默一會,如實回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在意東都百姓,希望保護他們,但是憑心而論,這個想法並不強烈,如果必須在義軍與百姓之間做出選擇,我想我會選前者。”
費昞也沉默了,徐礎斟滿酒,他卻沒喝,“百姓究竟在哪呢?”
“躲在自己家中,到處都是。”
費昞搖頭,“‘百姓’只在咱們的嘴裡,吳王多久沒接觸過普通百姓了?”
“很久,原本接觸得也不多。”徐礎自從進城之後,只遠遠地見過百姓,再沒真正接觸過。
“其實我接觸得也不多。很有趣,離百姓越遠的人,越覺得自己負有保護百姓的職責。”
“嗯,所以官員自稱百姓父母,皇帝則是天下人的‘父母’。”
“恐怕咱們要的不是父母對兒女無微不至的照顧,而是父母對兒女的生殺大權。”
“費大人將咱們這些人說得越來越不堪啦。”
“承認事實沒那麼困難。就是這些‘不堪’之人才願意站出來做點事情,百姓……百姓全躲起來,禍事沒到自家門前,誰也不肯露頭。唉。”
“虧得這樣,‘不堪’之人才有機會縱橫捭闔,所以咱們該慶幸,還是該惱怒?”
費昞惱怒,他總是惱怒,恨鐵不成鋼,恨自己不夠真心,往往又無能爲力。
“告辭。”費昞轉身就走。
徐礎急忙起身攔住,“還沒說幾句話,費大人怎麼就要離開?”
“無話可說,說得越多越覺得是廢話,我已明白吳王的想法,這就夠了。”
“我覺得費大人並沒有明白。”
費昞嘿的笑了一聲,“吳王怕我出城之後亂說,破壞你兩邊取巧的計劃嗎?那你可以放心,因爲鄴城根本沒相信過你,樓驍騎來過之後,說你必反,絕無歸順之意。”
徐礎有點意外,前天見面時,樓磯表現得完全被他說服,沒想到竟然是假裝的。
“樓驍騎真這麼說?”
“吳王犯了一個大錯,你在樓驍騎面前平定城內騷亂,借一次裝神弄鬼獲得軍心,你做得越好,樓驍騎越要說你壞話。”
“他這是……嫉恨我嗎?”
“我不知道你們兄弟間有何過節,但他的確不喜歡你,他進城見你,乃是奉命行事,就是爲了證明你反心堅固,所謂歸順乃是權宜之計。”
“奉誰的命?”
“湘東王。”
“湘東王不相信我?”
“是湘東王的女兒,歡顏郡主說你必用詭計,所以湘東王不信你,濟北王倒是還記掛你這個女婿。樓磯是湘東王未來的女婿,當然要證明湘東王纔是對的。”
“歡顏郡主也來了?”
“沒有,她還在鄴城,不過她對湘東王影響極大,書信往來每日不斷。看來歡顏郡主對吳王十分了解,我剛迎上鄴城軍,說是你放我出來,湘東王一點都不意外,他說‘女兒所言果然沒錯,徐礎真的趁亂而起,要成叛軍首領’。”
徐礎呆了一會,他天天猜測別人的想法與動向,沒料到自己也遭到猜測,而且猜得很準。
“歡顏郡主既然猜到這一切,她出的主意呢?”徐礎問道。
“跟你一樣。吳王假裝歸順,鄴城假裝接受歸順,你暗中奪權,湘東王同樣權勢日增——嘿,從前人人都說湘東王與世無爭,其實只是時機未到——你想等掌握全部叛軍之後,與官兵決戰,憑藉此戰得問鼎天下之資,湘東王亦是如此,敗叛軍、奪東都,令冀州兵心服口服,鄴城還有誰會反對他稱帝?”
費昞越說越惱,“天成亡於勾心鬥角,鄴城小朝廷,以及至吳王,還在玩弄這一套。唉,說是羣雄並起,其中就沒有一位真正的英雄嗎?百年亂世結束纔不過二十餘年,又要再來一個百年亂世?費某生於亂世,也將亡於亂世,可嘆的是曾遇治世,卻沒能留住!”
費昞不知怎麼想的,怒不可遏,竟然從懷裡掏出一柄匕首,怒目圓睜,“像你這樣的人,少一個是一個,乾脆咱們同歸於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