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金聖女憋着一股勁兒要殺自己,張釋清笑出聲來,“歡迎她來。我倒是挺佩服她,自身難保,還想着爭風吃醋——而且還是沒影兒的爭風吃醋。”
“也不全是爭風吃醋。”孟應伯不顧徐礎的眼神示意,解釋道:“金聖女說張氏沒有好人——不是所有張氏,是萬物帝的張氏——不分男女,都應該殺光。芳德郡主尤其該殺,因爲你不忠、不孝、不貞:萬物帝遇刺,你不報仇,反而放走刺駕者,是爲不忠;聽說你常常違背父母之命,胡作非爲,是爲不孝;你又不守禮儀,寫下休夫之書,四處拋頭露面,是爲不貞;還有……”
“夠了!”張釋清斥道,轉向徐礎,冷冷地說:“你還想讓鄴城與賊軍結盟?若能成功,我不止佩服你,還當你是活神仙。”
張釋清轉身離開,懷着一肚子火氣。
徐礎向孟應伯道:“金聖女說過這些話?”
孟應伯先是一瞪眼,打算死扛到底,轉念又改變主意,笑道:“我學得不像?”
“你說的那些事情,金聖女敬佩還來不及,怎麼會當成罪過?”
“呵呵。”孟應伯撓撓頭,“我當時就對王顛將軍說,在吳王……在公子面前不撒謊,他不聽,非要我背下這通話,說是萬一有用,就能讓公子在鄴城失去最重要的靠山……”
“王顛這麼着急讓我去秦州?”
“不止是王顛,大家都着急,眼看着降世軍一日不如一日,周圍的敵軍卻是越來越壯大……”
“跪下。”徐礎道。
“嗯?”孟應伯愣住了,他一來就要磕頭,被徐礎和昌言之阻止,這時卻無緣無故地又讓他跪下,着實令人費解,但他很聽話,不明白就不明白,先做再說,於是撲通跪下,恭恭敬敬磕個頭,突然靈光一閃,喜道:“公子又要稱王……”
“我不走回頭路,跪下是讓你老老實實說話,不要再撒謊,若再玩弄花招,神棄鬼厭、天打雷劈。”
孟應伯又嚇又急,“不是我,全是王顛的主意。”
“我不管主意是誰的,是你在做,罪就在你。”
孟應伯又磕一個頭,“我不敢了,請公子看在我哥哥的面子上,饒我一次。”
說起孟僧倫,徐礎嘆了口氣,“我不計較,但你不要起來,就跪在那裡說話。”
“是是,我不起來,在公子面前,本來也沒有我站立的份兒。”爲了勸說徐礎出山,孟應伯比從前要恭謹許多。
徐礎搬開椅子,坐到一邊去,“現在你可以說了。”
“說……什麼?”
“降世軍的真實狀況。”
孟應伯膝行,想改換方向面朝徐礎,卻遭到擺手阻止,他只好繼續對着桌子說話,開口之前先重嘆一聲,“反正謊話都會被公子識破,我也沒本事編得天衣無縫,還是說實話吧。降世軍諸頭目雖有不和,但是壯大許多,大家都說,金聖女比降世王善戰,也更公平,願意向她效忠,何況還有幼王在,彌勒依然眷顧全軍將士。”
在降世軍中待得久了,孟應伯也開始信奉彌勒,而且是真心相信,說到這兩個字時,不自覺地雙手合什,往上看了一眼。
“那些在東都投降的官兵,尤其是曹神洗,現在是金聖女的左膀右臂,從攻城掠地、排兵佈陣,一直到編制行伍,全由他們做主,金聖女沒有一樁反對。咱們吳人就可憐啦,本是公子嫡系,受公子所託,追隨金聖女入秦,卻遭到排斥,沒一個人能稱得上親信,大事小情更是沒資格參與。就在我出發之前,金聖女硬將吳兵拆散,分到各將軍麾下,連吳軍的旗幟都給取消啦。”
“這一招夠狠。”
“可不是,金聖女絲毫不念公子的舊情,對吳人視若尋常兵卒,王顛將軍的燒傷一直沒有全好,如今只能做一名清閒的參將,手下沒有一兵一卒,我更慘一些,只是一名裨將,帶兵五百,其中九成並非吳人,而是降世軍,根本不聽我的。”
孟應伯說到氣憤處,搖頭晃腦、咬牙切齒,徐礎坐在一邊仔細察看,相信他這次說的都是實話。
“其他吳人也都如此?”
“是啊,吳人最高不過偏將,帶兵三千而已。真的,我們的要求其實不高,降世軍人多勢衆,又是薛家舊部,比我們更受優勢,可以接受;新軍帶兵入夥,同樣人多勢衆,官職比我們更高,可以忍受;但是曹神洗等人算怎麼回事呢?他們從前是官兵,乃是降世軍的大仇人,又是降將降兵,人數不過三五百,忠誠更無保證,卻紛紛受到重用。曹神洗不肯帶兵,卻是金聖女最信任的軍師,事必參決,金聖女甚至稱他爲義父!”
“義父?”
“對啊,別說吳人,降世軍也不高興,尤其是雄難敵,公開聲稱,曹神洗若敢自稱爺爺,他拼着一死,也要將老傢伙一劈兩截。”
徐礎笑出聲來。
“公子莫笑,這就是實情,不止是曹神洗,管長齡已經老得連馬都騎不動,卻被委以副帥之職,還有數十人被封爲將軍,官職都比投降之前要高出幾級。我們看在眼裡,急在心裡,照這樣下去,降世軍必然因爲不滿而譁變……”
“你不是說降世軍都願向金聖女效忠嗎?”
“是,效忠,但心中也有不滿,兩者兼具,公子若能走一趟,及時撥亂反正,降世軍自然盡去不滿之心,只剩效忠,若是再晚幾天,怕是不滿壓過效忠,將要無可挽回。”
“好。”
“好……是何意?”
“你就在這屋裡休息,不要出去,等鄴城來過人之後,再做打算。”
“公子……不會將我交出去吧?我若落到官府手中,必死無疑。”
“當然不會,官府若是非要將你帶走,我陪你一同去見官。”
孟應伯向桌子磕個頭,“有公子的這句話就夠了,真若是無路可走,我死不打緊,絕不能連累公子,只請公子尋找機會,速去秦州,還來得及救下吳人與金聖女。”
“你踏實休息,萬事都交給我。”
徐礎起身離去,倒隔壁書房休息。
孟應伯站起身,長出一口氣,喃喃道:“公子神機妙算,既說萬事交給他,那就是肯定沒事,我還是睡一覺吧。”
孟應伯上牀躺下,很快發出鼾聲,一牆之隔,徐礎卻在挑燈瀏覽軍報,他早已看過一遍,這時又將挑選出來的幾十張重看一遍。
夜色深沉,山谷歸於寂靜,連蟲鳴聲都變少許多,大多數人早已睡下,就連庭院周圍的官兵,也只留少數人值守,其他人或去哨所或找間空房休息。
張釋清也沒睡,她本已躺下,翻來覆去睡不着,乾脆重新起來,沒有叫醒繽紛,自己穿上衣鞋,悄悄出門,一眼就看到書房裡的燈光。
夏日天熱,書房的門窗都沒關閉,張釋清站在門口,沒有邁過門檻,安靜地看着毫無察覺的徐礎,她知道有士兵正在遠處注視,卻不在意。
不知過去多久,徐礎有些累了,起身伸腰,看到門口的人,笑道:“你來多久了?”
“剛到。天太熱,睡不着。”
“進來吧。”
張釋清搖搖頭。
“孟應伯承認那些話是他編造的,金聖女……”
張釋清又搖搖頭,邁步進屋,“與她無關。”脫掉鞋子,走到席子上坐下,調整一會坐姿,讚道:“怪不得範先生喜歡坐在上面,雖說有點累,但是沒有椅凳的侷促。”
徐礎也到席子上,坐在對面,“而且沒有主客之分。”
“有吧,你的位置是主位。”
“那是古禮,已無意義,同席之上,不分主客,沒有高低,亦無貴賤。”
“嘿,說得好聽,終是一時虛幻。”
“暮春賞花是一時,仰觀繁星是一時,馳騁球場是一時,帝王將相,無非一時。”
“我纔不跟你爭論這種事情。”張釋清沉默了一會,“那個叫於瞻的人,說的是實話,對不對?”
徐礎不肯回答。
“你害怕又被閒人聽去?”張釋清不屑地笑了笑,隨即臉色一沉,“我想了許久,我們家的‘大勢’是什麼?想到最後,我不得不說,父王與哥哥有可能……”
“只是可能。嫌隙到處都有,沒有哪一家真是鐵板一塊,能夠化解嫌隙,至少掩蓋嫌隙,本就是一家之主的職責所在,也正在這裡顯出此人的本事。”
“你將職責都推到了歡顏身上。”
“既然她想當一家之主,就避不開這種事。”
“她若用殺戮來化解嫌隙呢?”
“這是一種辦法,但是弊大於利,會讓我懷疑她的本事不夠大。”
“嘿,這是歡顏的‘大勢’:至少現在,她離不開我們家。”
“離不開。”
“以後呢?你不必回答。”張釋清垂下目光,神情中的天真幾乎消失得一點不剩。
徐礎一時衝動,想要說些什麼,挽回幾分那張臉上的天真,最後還是忍住,既便是在這座小小的荒僻山谷裡,他也做不得主,與其給予虛幻的希望,他更願意展露殘酷的現實。
“我在這裡躺一小會,我若是睡着,麻煩你喚醒我。”
“好。”
張釋清側身躺下,枕着自己的一條手臂,開始眼睛還是睜着的,慢慢地閉上。
徐礎端坐在對面,沒有喚醒她,甚至沒去查看她究竟是否睡着,只是默默地看着,直至油燈熄滅,直到天色將亮,外面傳來雜亂的馬蹄聲,通知他鄴城來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