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酒宴上的對話之後,張釋清不由得埋怨道:“人家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不忘舊情,將你當成貴客招待,你爲何非爲要說這些不中聽的話?多年未見,你已不知楚王變成怎樣的人,便是譚無謂與唐爲天,你也未必瞭解透徹,幹嘛勸他們激流勇退?”
徐礎笑道:“譚無謂是西路將軍,一直在秦、漢諸州征戰,卻被封以鄴城王,事有蹊蹺。”
“這有什麼蹊蹺?羣雄圍攻寧王的時候,譚無謂也參加了,據說立下首功,封鄴城王並不爲過吧?”
“不爲過,但是楚王親自進攻漁陽,盡得冀州民心,譚無謂功勞再大,不過是諸將之一,由西調東,根基不穩。我看他得知封王的消息之後,喜形於色,怕是會觸怒楚王。”
“反正在你眼裡,什麼事情都不正常。唐爲天呢?他雖是勇將,也是莽夫,應該不至於觸怒楚王吧?”
“唐爲天忠勇雙全,他常在譚無謂手下爲將,忠於帥而不忠於王,且他行進路上,要求偶遇的兵卒跪拜,張揚太過,易惹事端。”
張釋清嘆了口氣,“他們不會聽你的。反正你勸也勸過了,今後別再討人嫌,咱們早些回谷中吧。”
想回思過谷卻不容易,譚無謂雖然因爲“激流勇退”四字稍有不悅,卻沒有生出嫌隙,徐礎三番五次告辭,他三番五次挽留,先是觀摩封王儀式,隨後是數不盡的酒宴與傾談。
唐爲天經常參加,他說的全是往事與炫耀,譚無謂更關心大勢的走向,三人經常談到後半夜才散,頗爲投機,但是誰也沒有再提“激流勇退”的事。
一個多月以後,在徐礎的堅持下,譚無謂終於放行。
道路已被積雪覆蓋,徐礎與張釋清帶領村民回谷,譚無謂與唐爲天送到城門外,目送多時。
一走出兩人的視線,老僕就忍不住抱怨道:“兩位將軍倒是真熱情,可是……也不送些糧食什麼的,谷裡的房屋又都被一把火燒光,咱們回去之後住在哪啊?公子臉皮薄,不好意思要,小郡主……”
雖然成爲夫妻已有多年,張釋清仍被稱爲“小郡主”,她一瞪眼,反問道:“怎麼,我臉皮厚嗎?”
“不是不是。”老僕急忙笑道,“我是說小郡主可以督促公子去向譚、唐兩位將軍要點應急之物。”
抱怨歸抱怨,已經出城上路,總不能再回去索要禮物,一行人有老有幼,走得比較慢,上午出發,傍晚時分纔回到思過谷,看見谷中場景,所有人都吃了一驚。
思過谷煥然一新,燒黑的斷垣殘壁都已清理乾淨,重新蓋起一批全新的房屋,比前更多,也更堅固,道路平整,還建起一人多的院牆,成爲一座真正的莊園。
“這是……這是思過谷嗎?咱們不會走錯了吧?”老僕難以置信。
有人笑道:“你說譚、唐兩位將軍不講情面,他們這是聽到了,所以建座莊園給你看。”
“我可沒說過‘不講情面’這四個字,我早就知道,公子願意深交的朋友,肯定錯不了。”
莊中留下三人,這時迎出來,恭敬地拜見徐礎與張釋清,也不多說什麼,留下鑰匙,簡單地做個交接,告辭離去,自回鄴城。
老僕拿着鑰匙到處檢查一遍,見到滿倉的糧食、臘肉、布帛等物,興奮異常,一個勁兒地誇讚兩位將軍。
生活恢復正常,冬去春來,谷中禽畜重新興盛,又增加十多名逃難過來的百姓,思過谷裡一派生機。
譚無謂與唐爲天偶爾派人過來送些東西,但是本人沒來打擾,天氣再暖一些,他們帶兵出去征戰,存問卻一直不斷。
初夏的一個午後,一輛馬車進到谷中,看見氣派的莊園,趕車人沒敢直闖,停下之後詢問道:“真是這裡嗎?”
一名女子從車中探頭出來,也很驚訝,但是確信沒有走錯,笑道:“難得,徐礎居然也懂得佈置產業了。”
來者是田匠與馮菊娘,夫妻二人曾經孤守漁陽半個多月,牽制鮑敦的大軍,給楚王提供機會從背後發起致命一擊。
戰後,田匠率軍出城歸降,楚王十分欣賞他,想要收爲大將,田匠以殘疾之身婉拒,可還是被帶在軍中,直到確信他真的不肯帶兵,楚王才重賞放行。
夫妻二人受到歡迎,三天後,運送物品的車輛趕到,馮菊娘遍送禮品,連剛剛出生的小孩子都不例外,深得衆人歡心。
說來也巧,張釋清成親五六年一直沒有懷孕,馮菊娘到來三個月之後,兩人竟然先後有了孕相,谷中變得更加熱鬧。
譚無謂與唐爲天一直沒有返回鄴城,消息越來越少,直至於無,到了初冬,鄴城也不再派人存問。
徐礎不問世事,也禁止谷中人出外亂打聽,專心照顧妻子,準備迎接他們的第一個孩子。
次年春夏之交,馮菊娘先產一女,數日後,張釋清產下一男,她的生產過程比較艱難,從早晨折騰到半夜,疼得她直哭,產婆已是束手無策,一向不信鬼神的徐礎,也向空中禱告,希望能夠保住妻子無恙。
歷盡波折,總算母子平安,張釋清虛弱得說不出話來,見到新出生的嬰兒,還是露出微笑。
徐礎坐在妻子身邊,也看向產婆懷中的嬰兒,笑道:“你是不是覺得他長得很醜?”
張釋清笑出一聲,這正是她心裡的想法。
產婆是谷中老婦,也笑道:“哪有這麼說自家孩子的父母?剛出生時都這樣,過幾天就好,到時候你們怎麼都喜歡不過來。”
谷中大慶,老僕難得大方,取出珍藏的酒肉,挨家送上門去,到了田家,馮菊娘在屋中大聲道:“爲什麼我生孩子的時候沒有酒肉慶祝?”
“誰讓我是徐家的人呢?”老僕毫不掩飾心中的得意與喜悅,“徐家有後,哈哈,徐家有後。”
“其實是樓家,你不用得意,不管是哪一家有後,都會落入我們田家。”
馮菊娘說到做到,徐家小公子滿月這天,她與田匠登門祝賀,同時也是來求親。
兩個還在襁褓中的嬰兒,就這樣結下娃娃親,互相交換了信物。
谷中的其他孩子已經長到五六歲,可以讀書認字了,徐礎親自給他們開蒙,教得頗爲用心,但是他此前傾注心血最多的學生,卻令他有些失望。
馬軾已經長到十來歲,與其父容貌頗爲相似,也曾用功讀書,漸漸地卻失去興趣,尤其是在田匠到來之後,兩人不知如何竟成爲忘年之交,馬軾明顯更願意跟隨瘸腿師父習武。
督促幾次並且深談一次之後,徐礎只得放棄這名學生,許他習武,但是每天必須抽出一個時辰來讀書。
又過一年,谷中來了幾位不速之客,爲首之人是範閉的魯莽弟子於瞻,他與另外三人要拜徐礎爲師。
徐礎堅持不肯,四人於是改稱要留下來讀書,以同門師兄弟的身份接受教誨。
徐礎見他們心誠,於是留在谷中,一同讀書,一同教誨幼童。
於瞻帶來一批書籍,這可是亂世中的難得之物,他們將三間空屋改爲書齋,每日誦讀不止,深得谷中人敬仰。
於瞻這些年一直隨軍東奔西走,帶來許多消息,徐礎卻不願聽,還建議他在谷中最好忘記外面的事情。
於瞻贊同,但是有一個人他不能不提,“寇道孤爲人不忠,已楚王殺死,但是傳言都說這是郭時風設計除敵。”
徐礎笑了笑,沒有追問細節,於瞻也沒再多說。
這年初冬,唐爲天來了,卻已不復往日勇猛,失去整條右臂,進谷的時候傷勢還沒有痊癒,臉色蒼白如紙,見到徐礎就要下跪,被扶起之後他說:“我現在才明白公子那句‘激流勇退’是什麼意思。”
唐爲天一改吹噓的習慣,不提自己如何受傷、又打過哪些勝仗,馬軾聽說此人乃是天下第一猛將,頗想從他這裡學些真本事,卻遭到無情拒絕。
唐爲天竟然要改學文,“我做過許多事情,我現在希望想明白這些事情究竟意味着什麼,彌勒佛祖對我究竟有無安排。”
唐爲天堅持要拜徐礎爲師,徐礎接受了,這是他第一次正式收徒,但唐爲天卻不是大弟子,“昌言之是我收下的第一名弟子,你要記得這位大師兄。”
唐爲天記在心中,他如今已年過二十,失去常用的右臂,平生最缺的就是耐心,因此識字頗慢,進展甚至不如幾歲的孩子。
他發過怒,責備徐礎也責備自己,感覺最困難的時候,他從谷中逃走,半個月之後才狼狽不堪地回來,什麼也不說,吃過飯之後繼續用獨臂描字。
足足用了三年,唐爲天才認識足夠多的字,能夠流暢閱讀書籍。
也就是在這三年間,楚王奪得天下,登基稱帝,雖然四方時不時還有叛亂,卻已無關大局。
譚無謂沒有遇害,又回來鄴城做王,偶爾會來探訪故友,笑談往昔。
徐礎長子七歲這一年的秋天,譚無謂親來谷中,通報一條好消息:皇帝巡幸四方,下個月要來鄴城,早早派人過來,說是要見徐礎一面。
徐礎幾乎不記得宋取竹的模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