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4、人心(下)
隨着喜轎同來的,是穆王府特意請的昌寧最有名的劉媒婆。她不過四十餘歲,白白胖胖,一進門,便滿臉堆笑地向衆人道喜,又與宋德書見了禮,這才把目光投到新娘子身上,不露痕跡地打量了片刻,便上前請新娘子上轎。
馮靜宜也不說話,緩緩走到林姨母跟前,雙膝一彎就跪了下來,不等林姨母反應過來,她已經俯身磕了三個響頭,接着就站起身來,隨着那劉媒婆往外走。
林姨母這才驚覺過來,當下便“哇”地一聲哭將出來,心裡又想着這些年女兒受的委屈,更覺傷心難忍,不由得更是悲痛,若不是因爲客居在定遠侯府,只怕她早已坐在地上號哭了。
蘇玉妍忙上前相扶,林姨母看着女兒決絕的背影,一時又悔又疼,竟突然暈厥過去。
而馮靜宜大步跟在劉媒婆身後,彷彿沒有聽到身後的異常,連頭也不曾迴轉一下,就這樣消失在院門口。
蘇玉妍招呼着沈琳並兩個丫頭七手八腳地把林姨母擡到牀上,又掐了林姨母的人中,林姨母這才悠悠醒轉,定眼看到周圍團團都是定遠侯府的人,並不見女兒的身影,這才恍然想起女兒已經走了,不禁又流下淚來。
蘇玉妍等人忙又好言相勸。
良久,林姨母才止了哭聲。
衆人又勸說了好半晌,到了早飯時辰,又着人把早飯擺到思定堂,與林姨母一起吃,林姨母推辭不過,扒拉了幾口,便推說飽了。
一時飯罷,蘇玉妍到底還是有些不放心,便讓小丫頭好生伺候着林姨母。這纔回了蘭亭居。纔剛坐下,逗着夢姐兒玩了一會兒,沈琳就來了,跟她說道,“馮姐姐她給我和母親各送了一件繡袍,精緻得不得了……聽說是在得知喜期後連夜趕製的,她還真是有心了。”縱然沈琳是個在富貴堆里長大的不知憂愁的千金小姐,卻也知道馮家的難處,知道馮靜宜身上沒有拿得出手的東西,便只有從繡件上着手了。不過,這些出於她手的繡件,件件都是精品。還真是拿得出手的。
“是麼?”蘇玉妍頓生感概,道,“她給夢姐兒做了兩件衣裳,我瞧着那細密的針腳與襟邊袖口的精緻花紋,便知道她是下了工夫的。這麼短的時間,也虧得她有這樣的好手藝,才能趕得出這麼多件東西來。”
“是啊!” 沈琳想到林姨母之前說要讓馮靜宜向好請教繡技的事,也不由得嘆道,“原來她竟是個深藏不露的。”
也不知這話是褒是貶。蘇玉妍心裡暗忖,想着當初馮靜宜把那件月白錦袍展示給自己看的事。對沈琳的話就有些不以爲然,便把這事說了,“……也算不得深藏不露。許是因爲性子有些偏靜,不喜歡張揚罷了。”
沈琳也不與她爭執,遂笑道,“也不知那件精美的錦袍將來會穿在什麼人身上……”
不管那件精美絕倫的月白錦袍將來穿在誰人身上,也無法改變馮靜宜成爲穆王貴妾的事實了。蘇玉妍暗歎一聲。便道,“這錦袍將來穿在誰人身上。現在已經不重要了。”
說了一會兒馮靜宜,蘇玉妍便問起了沈琳幾時回宮。
沈琳不由得笑道,“大嫂,難不成你竟反皇宮當成我的家了?我那不是回去,那是進宮……”
說得蘇玉妍也笑了,“誰叫你從小就在宮裡長大?這冷不丁地一回來,我竟把你當成客人,倒忘了你原來是主人了。”
姑嫂倆說笑了幾句,這才把馮靜宜出閣的傷感沖淡了不少。
不過,因爲趙宥病重的事,兩人的心情始終有些鬱悶,又說了一會兒閒話,這才散了。
晚間,沈珂從司衙回來,問起馮靜宜出閣的事,蘇玉妍細細說了。沈珂也很是感概了一番,接着又說了起了從宮得到的消息,說是醫隱潘道石已經悄悄進宮爲趙宥請了脈,說趙宥中了一種慢性毒藥,這毒在他體內應該已經有好幾年了,好在發現的及時,只要快速清除他體內的毒素,再輔以千年靈芝與千年人蔘配製的補藥加以調養,就能挽回他的生命。
聽說趙宥再無生命危險,蘇玉妍便又替樑惠君暗自慶幸。但趙宥中的這慢性毒藥,又會是誰人作祟呢?宮中戒備森嚴,能在不引起別人注意的情況對趙宥下手的人,必定是他身邊親近的人。而趙宥的身邊人,除了樑惠君,就是貼身近侍與妃嬪們了,樑惠君自是不會對自己的丈夫下毒,那麼,值得懷疑的對象,便是幾位深得聖意的近侍與嬪妃了。
沈珂沉吟片刻,又道,“這件事,姐姐已經知道了,正在着手秘密調查,必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
“穆王府,有什麼動靜麼?”蘇玉妍問。趙安在謀劃失敗之際,難道會心甘情願地把馮靜宜這個替死鬼,或者說是投懷送抱的美人納進門,就沒有一絲半點兒別的想法?
“據線報來回,暫時沒有動靜。”沈珂道。“便是有什麼動靜,我們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又怕他作甚?”
“這倒是。”蘇玉妍不由得笑道。
……
三日之後,令定遠侯府所有人意外的是,馮靜宜竟坐着穆王府華麗的翠蓋朱纓馬車回門了。
雖然穆王趙安沒有親自相陪,但讓馮靜宜三日回門,簡直就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膽行爲,同時也說明他給了馮靜宜極大的體面,或者說,是給了定遠侯府極大的體面。
但不管給誰體面,當馮靜宜衣着光鮮神采奕奕地從華麗的車廂裡扶着穿紅着綠的穆王府的大丫頭的胳膊緩緩下車時,定遠侯府的門房在一瞬間竟晃花了眼,待看清是馮靜宜時,忙着人飛奔進去報信。
這樣的結果,真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就連林姨母,也是絕對想不到作爲穆王妾室的女兒,在新婚三日後竟會如正經人家出嫁的女兒一樣——回門。
所以,幾乎是在小丫頭告知喜訊話音剛落時,她就提着裙裾小跑着迎了出去。
在垂花門邊,母女二人就碰了正着。
看着才分別三天,卻好像已經闊別數年的女兒就這樣俏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林姨母的淚水就像決堤的洪水一樣洶涌而下,轉眼就溼透了前襟。
眼前的女兒,穿着一身湖綠的裙襖,脖上戴着雪狐圍脖,頭上只戴了一根羊脂玉的鳳頭籫子,那白玉般的臉頰上還微微露出兩個梨渦,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可人,與出閣那天的清冷形成鮮明對比。
這樣的馮靜宜,讓跟在林姨母后頭出來迎接的蘇玉妍與沈琳並一衆的丫頭僕婦都看呆了——眼前容光煥發的美麗女子,分明就是沐浴在愛河的女子,哪裡還有出閣時的淡漠與決絕?
林姨母就這樣定定地看着女兒,好半晌,才嚅囁出聲,“靜宜,我的孩子……”
馮靜宜便緩緩屈膝,給母親行禮。接着又與衆人一一見禮。一時禮畢,她便說去思定堂拜見宋姨母。衆人自然也就依她。
到了思定堂,宋德書早已從丹陽那裡知道了馮靜宜回門的消息,不免想到馮靜宜看起來文弱,卻原來是個有手段的,不僅讓穆王納她爲貴妾,如今竟還得了這三朝回門之禮,便是整個昌寧,怕也再難找出第二人來了。當下自然也不沒有怠慢,不等她來,便扶着丹陽的手緩步迎了出去,結果在院站處便碰上了,受了馮靜宜的禮,便拉起她的手上上下下看了許久,這才笑呵呵地說道,“我瞧着倒比出閣前豐潤了。”說罷向衆人詢問,“你們覺得呢?”
不過短短三天,便是真的豐潤了,又哪裡能分辨得如此清楚?不過,衆人想着宋德書這話是吉言,自然也都隨聲附和。
馮靜宜聽着,臉上竟浮起一絲紅暈,垂了眼瞼,怯生生地道,“……他,並不曾苛待於我。”
看她這副小女兒的情態,蘇玉妍自然也明白趙安必定待她不錯,要不然,以她臨出閣時的清冷與決絕,又怎麼會表現出這樣的嬌羞來?當下,她也不免爲馮靜宜感到慶幸。
林姨母與宋德書作爲過來人,也都從馮靜宜的表現看出她得了趙安的心,自然都是心存歡喜。
沈琳便是未出閣,卻也深諳人事,當下便地望着馮靜宜,一本正經地說道,“我瞧馮姐姐這一別,竟比之前出落得更加水靈了——難道是穆王府的水土更加滋潤些?”
她這一調侃,衆人頓時忍俊不禁,都哈哈大笑起來。
馮靜宜的臉就更紅了,作勢要擰沈琳的嘴。
沈琳捂着臉,格格笑着躲到了蘇玉妍身後。
馮靜宜就向蘇玉妍道,“表嫂你看,琳兒這嘴……也不知將來誰娶了她去,怕要受不少掛落。”
說得衆人都掩面笑了。連丹陽等丫頭都瞅着沈琳掩袖低笑。
沈琳到底是個未出閣的小姑娘,不免面薄,頓時跺腳道,“我辨你不過,再不理你了。”說罷一溜煙往裡屋去了。
宋德書作爲主人,自然不便把客人晾在屋外,當下便請馮靜宜進屋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