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的草地上鋪着一張很大的水竹蓆,這是從越州進貢過來的,最細密的水竹經過最精巧的雙手編織而成,細密得似乎沒有一絲縫隙。水竹被染成不同顏色,幾種顏色交錯到一處,織出了一幅潑墨山水畫。
這般精美的竹蓆,此刻上邊卻是落滿了木樨花,小小的花朵仿如碧天裡的星星,密密匝匝的一層,隨着秋風不住微微起落,就如春日裡的細雨滴在花瓣上,濺掉了數根花蕊。
靈慧公主匍匐在竹蓆邊上,完全沒有一位皇家公主應有的氣質,一雙手不住的把那落下的桂花扒拉到自己面前,眉開眼笑:“慕瑛,慕瑛,你看,這些花真新鮮,快來撿。”
跟着靈慧公主一道爬在竹蓆上的,是她的貼身大宮女香玉:“公主,這木樨要早上來打纔是最新鮮的,此時已經都快到中午時分,被太陽曬得沒了晨露的滋潤。”
小箏有些眼饞,看了看慕瑛:“大小姐,我能不能去撿木樨花?”
慕瑛點了點頭:“你去罷。”
小箏雖然比她長了三歲,可依舊還是小孩子心性,見着靈慧公主她們撿木樨花撿得正歡,早已按捺不住,聽得慕瑛准許,直接撲到了水竹涼蓆上,開始用手撿起那細小的花朵來:“要做蒸糕吃,將開未開的花朵纔是頂頂好的,蜜汁都還在裡頭呢,花瓣卻比花苞要飽滿。”
慕瑛凝視着那一席淺黃,輕輕嘆氣,從今日起她便要開始喜歡木樨花,沒有別的理由,只是因爲靈慧公主也喜歡牡丹。
靈慧公主今日穿的是高腰襦裙,交領,襦裙從胸口開始一直往下拖曳,沒過腳尖,水碧色的裙裳上繡着的是團花牡丹,刺繡精美,花瓣上的露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花蕊上邊還綴着金珠,不住的晃着人的眼睛。
她是大虞最尊貴的公主,金尊玉貴,而自己,雖然太后娘娘命大家都喊她瑛小姐,以公主之禮待之,可她畢竟不是真公主,她必須學得收斂,不要去與靈慧公主爭搶,這樣才能保得自己周全。
“瑛姐姐。”赫連毓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你的手指是不是受傷了?”
慕瑛轉過臉去,就見赫連毓關切的看着自己的衣袖,眼中有些焦急:“我皇兄……”他有些爲難,可還是繼續說了下去:“我皇兄有些暴躁,可是瑛姐姐你也不要怪他,他心裡頭其實很苦。”
“他有什麼苦?”慕瑛的聲音清冷了幾分,那高高在上的赫連鋮,不就是仗着自己的身份作威作福嗎?偏生自己卻不能反抗,只能隨他虐待自己。
“我皇兄……”赫連毓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他們、他們都說皇兄是看着他的母親自縊身亡以後,心裡難過才變成這樣子的,”
慕瑛睜大了眼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親眼看着自己母親自縊?”
“是。”赫連毓聲音低沉了幾分:“你知不知道這宮裡的規矩?皇兄被立爲太子,他母親就活不成了,太皇太后讓皇兄去跟他母親去告別,可沒想到皇兄的母親已經自盡,皇兄推開門卻只見到他母親吊在橫樑上……”
“啊,原來如此!”慕瑛驚得立在那裡,一動也不動,難怪赫連鋮會如此心硬,換作旁人,親眼目睹母親自縊離世,只怕是會一輩子都記得這樁事情,心裡頭都會存着怨氣。
“瑛姐姐,讓我看看你的手。”赫連毓的聲音軟軟:“我讓人去給你取搽傷的藥過來。”
“不用了。”慕瑛將手藏在衣袖裡,不想讓赫連毓看到,雖然那幾根手指頭依舊有隱隱約約的疼痛,可她卻不想將這事情鬧大,免得讓人覺得她十分嬌氣。
“瑛姐姐,搽點藥比較好。”沒想到赫連毓很是固執:“春晴,你去取些治傷藥膏過來。”
“不用了不用了。”尖細的聲音傳了過來:“皇上已經命奴才取來了黑玉斷續膏。”
“黑玉斷續膏?”赫連毓吃了一驚,轉過身去:“江六,還用不上這個罷?”
“皇上說,瑛小姐當得用最好的藥膏。”江六恭恭敬敬的將一個小小的玉白色瓷瓶捧到慕瑛面前:“瑛小姐,請收下罷,此乃皇上的賞賜。”
慕瑛一言不發,將瓷瓶接了過來,心中卻頗不能平靜。
她覺得赫連鋮很怪,分明是他踩傷了自己,又假惺惺的拿上好的療傷藥膏過來,他究竟準備做什麼!眼角微微揚起,她看到離木樨花不遠處有一個人站在那裡,明黃色的衣裳很是顯眼。
她的心動了一動,這樣子的赫連鋮,看上去很孤單,臉上雖然沒有半分神色,可她卻依舊能體會到那索然的心情。
打開黑玉斷續膏的瓶蓋,一陣清香撲鼻。
這香味跟木樨花的香味全然不同,帶着藥香。慕瑛將瓷瓶託在手心裡,不住的打量着裡邊黑色的藥膏,有些猶豫,自己到底是用還是不用?
王氏已經伸出了手:“大小姐,我給你搽藥。”
慕瑛很順從的將手露了出來,赫連毓倒吸了一口涼氣:“瑛姐姐,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分明是欺霜賽雪的手,此時那蔥管的手指卻已經腫了起來,帶着幾道紫色的瘢痕,與雪白的肌膚相映襯,看上去有些猙獰。
王氏看着心疼,可哪裡敢抱怨皇上,只能用手挖了一團藥膏,輕輕的抹在慕瑛的手指上:“大小姐,忍着些。”
“奶孃,沒事。”慕瑛強裝笑顏,那鑽心的疼痛早就過去,現兒只是一陣餘痛罷了,黑玉斷續膏不愧是宮中療傷上品,剛剛搽到肌膚上便覺得涼津津的一片,疼痛感少了許多。
“瑛姐姐。”赫連毓有些難過的碰了碰慕瑛的手指,在他心目中,皇兄赫連鋮不是這樣殘暴的人,爲何獨獨會對慕瑛有這樣的成見呢?眨巴眨巴兩下眼睛,赫連毓飛快的朝站在一旁的赫連鋮跑了過去:“皇兄,皇兄!”
“怎麼了?”赫連鋮極力裝出風輕雲淡的模樣來,可卻還是有些發慌,難道自己踩得太重,慕瑛的手指受傷太嚴重?他只覺得莫名其妙的心頭一緊,好像有誰扼住了他的喉嚨,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兄,瑛姐姐的手指全腫了。”赫連毓眼神裡帶着些許不滿:“你方纔踩得太重了些。”
“是嗎?”赫連鋮好不容易擠出了兩個字,兩條腿卻已經大步朝慕瑛邁了過去:“我去瞧瞧。”
明黃色的身影越來越近,慕瑛逐漸有些慌亂,她趕忙將衣袖垂了下來,把自己的手臂遮蓋住,不讓赫連鋮看到她受傷的幾根手指。
“朕看看你的傷勢。”赫連鋮昂着頭,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一顆心卻跟擂鼓似的砰砰作響,他的眼睛盯住了慕瑛,一張臉孔跟白玉般溫潤,鮮紅的衣裳上淡黃色的木樨花不住的飄落。
“皇上,沒什麼大事。”慕瑛被赫連鋮盯得有些不自在,連忙低下頭去:“多謝皇上贈藥。”
分明是他踩傷了自己,可自己還得委委屈屈謝過他的藥,這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慕瑛垂手而立,心中有些許悲傷,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要過多久,她受的折磨什麼時候纔是盡頭?
一隻手伸了過來,慕瑛吃了一驚,剛剛想退縮,可那隻手卻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
“伸出手來。”聲音清冷,而且帶着絕對的控制。
慕瑛眼眸低垂,默默的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一陣清涼從指尖傳到了心裡,慕瑛有些驚詫,擡頭一看,赫連鋮正拿着那黑玉斷續膏在往她手指上塗抹,一張臉依舊是繃得緊緊的,看不出半分別的神色。
木樨樹下的人都呆住了,靈慧公主擡起頭來,有些納悶的看着赫連鋮,怎麼皇兄會親自給慕微搽藥呢?這完全是不可能的呀!以他九五之尊的身份,如何能給這甫才進宮的慕大小姐上藥?
慕大小姐自己帶着奶孃與貼身丫鬟,上藥是她們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到赫連鋮來做了?
“皇兄!”靈慧公主跳了起來,自己務必要阻止他,皇上的尊嚴可不能丟!
赫連鋮頭都沒擡,只是繼續在細心的給慕瑛上藥,恍若未聞。木樨樹上飄下了一朵木樨花,落在慕瑛的手指上,他輕輕一按,將那淡黃的花朵抹在了藥膏裡:“你喜歡木樨花,就讓這花留在你手指上。”
他的話語忽然間溫和得令人不敢相信,慕瑛呆呆的看着那朵淡黃色的花朵染上了灰黑的顏色——大殿裡疾言厲色的赫連鋮,怎麼就變成了溫言款語的謙謙君子?她努力的眨了眨眼睛,眼前確實是赫連鋮,穿着明黃色衣裳,眉毛微微皺起,有一種淡淡的憂鬱。
“皇兄,以後這事情,都交給那些奴婢們來做便好。”靈慧公主奔到赫連鋮身邊,一把將他手中的瓷瓶拿了過來,交到王氏手中,聲音裡夾雜着一絲不悅:“你怎麼就跟木頭一樣杵在那裡?還不知道給你家小姐搽藥?難道還真想讓皇上全部搽完?”
王氏慌亂的將那瓷瓶接了過來,紅着一張臉,不知道該怎麼回話。慕瑛衝靈慧公主笑了笑:“公主,我奶孃已經替我搽過藥了。”
再怎麼樣,自己也該護住忠心於自己的下人,慕瑛咬了咬牙,在這深宮,她也就王氏與小箏兩個忠心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