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光流動,陽光如碎金一般,在青翠的樹葉中起起落落,那閃爍的光彩時而在樹頂,時而又落在了草地上,就如慕瑛此刻那起伏不定的思緒。
奶孃王氏與她的女兒小箏每人提了個包袱走在慕瑛身後,顯得有些畏畏縮縮,第一次進宮,對於她們來說,是一件極爲重大的事情,幾乎有些無所適從,兩人死命的盯着自己的腳尖,生怕踏錯了一步。
唉,大小姐……王氏悄悄擡頭看了看前邊走着的慕瑛,心中暗自嘆氣,大小姐此刻雖然高高的昂着頭,脊背挺得筆直,可心裡肯定有些不穩妥罷。
“慕大小姐覲見。”守在慈寧宮正殿的小內侍拉長了聲音,尖尖細細,就如薄薄的匕首要插到人心裡頭去,慕瑛身子一顫,眼睛望了過去,就見正殿那闊大的扶手椅上並排坐了兩個人,高太后在左側,中央那個穿明黃色衣裳的,正是赫連鋮。
“臣女慕瑛見過皇上、太后娘娘。”
匍匐在地,一雙手規規矩矩的放在兩側,慕瑛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手背,從今天開始她就要過這種低聲下氣的生活了,她不再是奔跑在慕家園地裡的大小姐,不再有父母寵愛,下人關照,她現在的身份,只是皇宮裡一個不入品階的宮女,陪着靈慧公主玩耍的伴讀。
雖然太后娘娘准許她帶兩個下人入宮,可相對於高高在上的皇族們來說,她跟她的下人們沒有什麼兩樣,都只不過是爲皇族效忠而已。
鮮紅色的衣裳拖曳在地上,整整的鋪出了一幅孔雀的尾翎,裙袂上繡着纏枝的木樨,再也不是她所喜愛的牡丹。
這衣裳是慕夫人精心爲她挑選的,從流光熠熠的綾羅綢緞中,慕夫人顫着雙手選出了這一件來:“瑛兒,到了皇宮,需得韜光養晦,一切不可張揚,有靈慧公主在,你便不能再用牡丹,不如就穿這件木樨圖案的罷。”
慕瑛咬着牙接了過來,一言不發。
慕夫人靠到了椅子上,一臉疲倦,心跟被撕裂一般,痛得幾乎不能呼吸。
她心愛的女兒就要離開,要去那暗流激涌的皇宮,以後再也聽不到她軟綿綿喊‘“母親”的聲音,再也不能日復一日見到那花朵般的臉蛋。
昨晚她被慕瑛捶了下肚子,痛了大半夜,養在府中的穩婆過來檢查,叮囑務必靜養,不可再操勞,可今日是慕瑛進宮,母女分別,如何不能過來看她?
然而……慕夫人痛得揪心,女兒卻是與自己生分了。
看着慕瑛那冷淡的神色,慕夫人深深知道,自己與女兒的情分,或許從昨晚就已經斷了。
“瑛兒,母親來給你梳頭髮。”慕夫人顫抖着伸出手來,將慕瑛拉到身邊,慕瑛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僵硬筆直,任憑着她的手指撫摸過自己的頭髮。
曾經,母親的撫摸是那般溫柔,她總喜歡依偎在她的身邊,享受着母親那脈脈的溫情,聞着她身上傳來的淡淡清香。可是從今日起,慕瑛決定,她不再有父有母,她只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去面對將來不可知的一切。
赫連鋮從座椅上站了起來,慢慢的走到了慕瑛面前。
烏黑的頭髮梳成兩個抓髻,每個髮髻上都簪着一支琉璃髮簪,流蘇盡頭有細如米粒大小的寶石,長長短短的垂到了耳朵邊上,被殿外鑽進的風吹得微微作響。
她低着頭,看不清眉眼,唯見身上穿的衣裳,紅色的一團鮮豔似火,彷彿要燃燒起來,將整個慈寧宮照亮。
赫連鋮伸出腳,慕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要作甚?難道要將她踢翻嗎?
鼻尖快要貼到地面,慕瑛死死盯着那雙黑色的羊皮靴子,看着上邊金絲繡成的水紋一波一波朝她推了過來。
一陣劇痛。
赫連鋮踩住了她的手指。
他只踩了她幾根手指,這樣給她的疼痛便更深了些。羊皮靴子用力從她雪白如蔥管的手指尖上碾壓過去,慕微痛得快要叫喊出來。
“皇兄!”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你會踩痛瑛姐姐的!”
頃刻間,踩在她手背上的腳提了起來,黑色羊皮靴子離她幾寸之遠。慕瑛只覺全身猛的一鬆,幾乎要癱軟在地。
腳步聲又急又快,由遠及近的傳了過來,慕瑛略微擡頭,就見穿着紫色衣裳的赫連毓站在赫連鋮身邊,矮了半個頭,可氣勢依然有,一眼望過去,就覺得俊逸非凡。
“皇兄,你離瑛姐姐太近了。”赫連毓伸手拉住了赫連鋮:“咱們先讓瑛姐姐站起身來再說話,如何?”
赫連鋮轉頭看了赫連毓一眼,見他一雙眼睛就如清泉,沒有半分雜質,極爲認真的看着自己,不由得笑了起來:“好,就聽你的。”
對於這個幼弟,赫連鋮心裡還是十分有好感的,不僅僅因爲他的謙讓自己才能坐上龍椅,最主要的是赫連毓爲人謙和有禮,又純真如璞玉,讓人見了不由得就心裡生了幾分喜歡。
“慕大小姐,哀家選了你進宮來給靈慧公主做伴讀,你千萬別有什麼旁的想法,你出身高貴,不是來做宮女或者女官的。”高太后笑微微的看着慕微,話裡話外透露着親暱:“哀家覺得靈慧實在有些頑劣,真想有個像慕大小姐這般溫柔沉靜的女兒,以後你就跟靈慧一道住到慈寧宮,陪伴哀家左右罷。”
剛剛面臨着絕望與驚懼,忽然得了這幾句貼心貼意的話,慕瑛只覺得心頭一熱,眼淚珠子滾滾而出:“多謝太后娘娘。”
“傳哀家懿旨,以後宮裡見了慕大小姐皆稱瑛小姐,以公主禮待之,不得有半分輕慢。”高太后朝慕瑛招了招手:“你且到哀家身邊來。”
靈慧歡歡喜喜的跑到慕瑛面前,抓住了她的手:“慕瑛,你快跟我去母后那邊。”
她的手正好抓住了慕瑛被踩踏到的那兩根手指,慕瑛吸了一口涼氣,只是忍着沒有呼喊出聲,一步步的挨着走了過去。
“瞧瞧,這小臉蛋可真是招人愛。”高太后端詳着慕瑛,慈眉善目。慕瑛被她盯得不好意思,害羞的低下了頭:“全是太后娘娘說得好聽,慕瑛哪裡及得上靈慧公主。”
“你們各有各的好看之處。”高太后笑着拍了拍慕瑛的手背:“以後便在慈寧宮裡長住了,有什麼缺了少了的,派你那奶孃跟掌事姑姑說,不要悶着,就把這裡當成大司馬府,咱們就是一家人。”
慕瑛哽咽了一聲,應了下來,靈慧公主笑嘻嘻道:“慕瑛,聽說你喜歡木樨花?圍牆那邊有幾棵木樨樹今日一早就開花了呢,我帶你過去瞧瞧。”
赫連毓也在一旁笑着道:“咱們可以去打些木樨花下來,讓御廚拿了去做蒸糕兒吃。”
“對對對!”靈慧公主跳了起來,朝那邊站着的一個宮女喊了一句:“香玉,快些去拿竹竿來,我要去打木樨花!”
三個人在宮女內侍們的擁簇下飛快的走了出去,慈寧宮的正殿裡只剩下高太后與赫連鋮。
“皇上,你這又是爲何?”高太后端起鑲着金邊的琉璃茶盞,輕輕吹了一口熱氣騰騰的茶水,上邊浮着的一片茶葉慢慢的沉了下去:“你又何必如此對那慕大小姐?她是嬌生慣養的大小姐,何嘗受過這樣的苦?”
赫連鋮沉着臉,好半日纔開口道:“誰讓她有那樣一個父親!”
“慕華寅是慕華寅,咱們將他的女兒召進宮來,只是想做一枚握在手心的棋子,不是要你去虐待她。她只是個孩子,她還那般可愛,皇上又如何忍心去傷害她?”高太后輕輕的啜了一口茶湯,閉上眼睛,長長的舒了一口氣:“皇上,你那裡好像有南燕進貢來的黑玉斷續膏?拿了過去給她搽上罷。”
“她那一點點傷口,如何就要用黑玉斷續膏了?”赫連鋮一扭頭:“母后也太好心了。”
“哀家方纔仔細看過了,慕大小姐的手指尖黑了一塊,也不知道是不是皇上用的力氣大了幾分,哀家聽說慕大小姐年紀雖小,可卻已經開始學習彈琴繪畫,想來這手指是萬分要緊的,千萬不能留下什麼傷痛。”高太后擡起眼皮看了赫連鋮一眼:“皇上,你不會這般忍心罷?”
赫連鋮站在大殿中央好一陣子,目光有些迷茫,根本不知道落在哪個方向,侍立在一側的貼身內侍江六彎着腰偷眼看了看赫連鋮,小心翼翼道:“老奴去給皇上取過來?”
“要你多嘴!”赫連鋮憤恨的罵了他一句,可卻沒說究竟是要江六去取還是不要他去取。江六有些困惑,轉頭看了看高太后,見她容色平和,臉上微有笑意,當下打定了主意,拔腿就往外邊走了去。
“這江六真是越來越自作主張了,朕還沒說讓他去取呢,竟然走得比風還快。”赫連鋮很不滿意的嘀咕了一句,可也沒有出聲喊住江六,任憑他飛快的穿過慈寧宮那片大草坪,朝硃紅的大門那裡走了過去。
大門的一側,栽着一排木樨,從慈寧宮正殿門口看過去,只能見着一片青翠的葉子,可樹下的那幾個人拿着竹竿敲着樹幹,似乎空中落下了一陣淺淺的雨霧,淡淡的黃色,帶着馥郁的芬芳,飄飄灑灑的將天地萬物籠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