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澤州城的九月十五是個好日子。
微風徐徐,夕陽欲頹,幾輛馬車緩緩地駛向丞相府的方向。
進府前,丞相大人承諾先帶着自家妻小去酒樓洗塵。
納蘭跟着丞相夫人下馬車的時候,看着夕陽的餘暉給周遭都罩上了一層暖黃柔和的光,眼前的事物都有些陌生。自己離開多久了?四年?還是五年?不過,記憶中澤州城的繁華與熱鬧倒是隻增不減。
納蘭偷偷地從袖子裡摸出藏好的蜜餞,邊吃邊跟上自家爹孃的腳步。
酒樓生意太好,訂不了雅間,丞相大人也不想高調,便隨意尋了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話說五年前,丞相也不在乎外面人如何猜測,便將嬌妻和幼子送到了大澤遠郊——琅雲村。
丞相夫人時常告訴納蘭:“你爹不想你進入朝堂,就盼你平平安安,沒心沒肺一輩子,所以才把我們送到這裡來,你不要怪你爹,他有時候初一、十五這兩天來不了也不是因爲不想見咱們,主要是因爲事情太多,忙不過來……’”
納蘭有一次正捧着一塊蔥油餅邊聽邊啃,冷不防擡頭,被自家孃親淚眼滂沱的樣子嚇了好一大跳。
“我的娘,你說就說,哭什麼?”納蘭忙用自己油汪汪的手取了丞相夫人的絹子,給她擦淚,丞相夫人本來就因爲思夫心切哭得不能自己,又看見自己纔買的江南絲絹上染了五個油乎乎的指印,於是哭得更傷心。
在琅雲村,納蘭總體上是很開心的,村裡人淳樸善良,丞相夫人又很是健談活潑,大家都相處地很好。並且丞相夫人在來了這琅雲村的五年裡,已經教會了不少良家婦女嗑瓜子、看話本、摸牌九……
白蕪是納蘭在琅雲村的第一個小夥伴。
納蘭喜歡跟着白蕪上山爬樹,下水捉魚,每天都能在山腰看見的夕陽,是納蘭記憶裡第二好看的景象。
第一好看的?第一好看的是一個人,納蘭本來以爲自己會忘掉那個人,就像是丞相大人常常讓他背的詩文,無論怎麼抄寫,過段時間就忘得乾淨。
可是,很多次午夜夢迴,那個人的面容卻是在眼前越發清晰。總是一身黑色的長衫,和衣裳眼色一樣黑的眉經常擰在一起,眼睛低低地垂下,認真地看着手裡的書,明明是好看圓潤的脣又總是緊抿,憂國憂民的模樣真真是少年老成。
可是就是這樣一個嚴肅的面孔,偏偏驚豔了納蘭整個幼年的時光。
“景哥哥。”納蘭躺在牀上,窗外的月亮大而皎潔,從窗戶外透進來涼涼的月光讓他在小被子裡縮了縮身子,似在夢囈:“納蘭還是沒有忘了你啊。”
然而這樣的感傷也只是短短一時,第二天仍要乖乖起身,吃飯看書爬樹捉魚……納蘭每一天都很忙,沒什麼時間去感傷。
然而這樣持續了五年的日子,卻在前兩天被突然到來的自家爹爹打破。
丞相大人往年都是每月的初一或者十五來,所以那天納蘭和丞相夫人爭最後一隻雞腿時,想着沒外人,也就不顧形象地從飯桌上追到臥房,又從臥房追到大門口。突然看見丞相大人站在面前,都嚇了一跳,丞相夫人先反應過來,一把將雞腿塞進納蘭嘴裡,順便將油擦在納蘭的衣服上,這才嬌羞地過去請自家相公進屋。
丞相大人看着自家妻兒還是這麼活潑好動,心裡微微一鬆,笑着騰出一隻手拉着納蘭一起進去。
納蘭嚼着嘴裡的雞腿,自家孃親還真是有異性沒……母性?!
原來是丞相大人就要四十生辰,大澤皇帝感懷丞相爲國爲民,操勞多年,所以特地吩咐二皇子皇甫景和域王爺唐域,以皇帝的名義全程操辦丞相大人的壽宴。
“所以,我們是要回去嗎?”丞相夫人問。
丞相大人點點頭:“聖上的旨意,這下也找不到理由推辭,夫人若是擔心……”
“唉,約了村裡幾個姐妹趕明兒去鎮上買衣服來着,”丞相夫人拖着腮,皺皺眉頭,然後又去看丞相大人:“對了,夫君你說什麼?”
丞相大人扶額:“我說,明天就啓程,聽話。”
納蘭悄悄給自家孃親豎了大拇指。
都說茶館、戲樓、飯館就是消息傳播最廣泛最迅速的地方,果然眼下剛落座,菜還沒上齊,納蘭就聽到後桌有人在議論自家爹爹的生辰。
“皇上如今主要依仗納蘭丞相和關大將軍執政,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也不知道皇上更依靠誰?”
“我看皇上這次親自操刀丞相大人的生辰,嘖嘖嘖,好大面子!”
“你知道什麼?這不過明面罷了,我聽說其實納蘭丞相和關大將軍早就鬧翻了,而且皇甫家的選擇了關家做依靠。”
“這麼說納蘭家卻是很危險了?”
“閉嘴吧你們,這些話也敢亂嚼,得有幾個頭來砍?”
然後聲音便小了些,納蘭擡眼看見自家爹孃臉色都不好,便開始思考這件事的真實性。
丞相夫人夾了菜到納蘭碗裡,笑道:“別聽這些人亂講,他們就是見不得別人好,哈哈……”
“嗯,吃飯吧。”丞相大人發了話,納蘭也就不敢多問,默默地啃菜。
卻又聽見剛剛那桌人又發了話:“話說這次丞相大人要帶納蘭回皇城來呢!”
“納蘭?就是那個被人稱‘大澤第一美人’的孩子?一個小孩子有什麼好看的?”
“你沒見過自然這麼說,也不知道五年了,如今又是什麼樣子?”
納蘭聽得差點忍不住笑出聲,他挺想轉過身告訴那人:“納蘭怕是長殘了,你看,我坐在你旁邊那麼久,你也沒認出來。”
好容易吃過飯,納蘭一行到府時,上下都已經被打點好了。
早早入睡,納蘭有些認牀,翻來覆去睡不着,然後就坐在牀上發呆。
今兒在酒樓裡聽那些人說的,雖然有些雲裡霧裡,但也懂了個大概:大澤是自家爹爹和關大將軍把持的,他知道;皇甫家是被納蘭家和關家扶持的傀儡皇帝,他知道;但今天那些人說的,皇甫家選擇關大將軍,意思就是納蘭家被孤立……
這個情況,貌似很嚴重啊。
接下來的幾天,納蘭府陸續來了不少宮裡的人,一來就開始打竈建爐,風風火火好不熱鬧。
丞相大人每每下朝回來,便讓人幫他把案牘搬到偏院去,納蘭知道自家爹爹不說,但是定是很煩這些嘈雜的,他吃着阿朹從廚房給他順出來的糕點,悶悶地想。
不得不說,宮裡的糕點還真是不錯,嗯,不錯不錯。
離開澤州城太久,納蘭對這裡的作息時間還不能太適應:不能睡懶覺,一大早就有婢女伺候起牀梳洗;吃過早飯就開始無所事事的一個上午;然後是一個下午,一個夜晚……
“不知道白蕪怎麼樣了?”納蘭嚥了一塊點心,拍拍手站起來,打算出去走一走。
“納蘭公子,”跟納蘭關係不錯的下人阿朹過來請他到前面去:“皇甫景二殿下和唐域域王爺到了。”
一聽到皇甫景的名字,納蘭的心不由“咯噔”一下,五年過去,他的景哥哥,別來無恙。
跟着阿朹往前去,丞相大人已經帶着衆人站在府門了。
兩頂轎子慢慢的被擡過來,一青一紫,到了眼前,兩人下轎,不等衆人跪拜,唐域就先開口:“大家就別跪了,原本就是我和阿景叨擾了。”
這域王爺倒是個通情達理的好人,納蘭好奇地擡眼去看前來的二人,一眼就能認出走在前面穿黑色長衫的人是皇甫景,已是瀟灑少年郎的模樣。雖然還是和記憶中,一臉緊繃繃嚴肅的樣子,但眉眼都已經長開,眉如墨染,眸如星墜,英挺的鼻子下面的脣仍是微微抿着,哎喲喂,還是那麼不苟言笑。
突然又想起童年的一件事,納蘭情不自禁往皇甫景的右肩看過去,正巧皇甫景也看過來,納蘭心虛地轉開臉,又看見了正和丞相大人交談的唐域。
唐域是那種話本里的翩翩佳公子,許是嘴角一直帶着若有若無的笑,連他淡淡的眉角也泛起了柔柔的漣漪,更是風騷的是他的一雙桃花眼,不知有多少無知小姑娘看了一眼之後就深深陷了進去。
衆人回了府,因着唐域一開始就跟在丞相大人身後,所以只能無奈地跟着丞相大人去內室談話,等丞相夫人和皇甫景客套一番離開後,納蘭府前院就剩他們兩人。
“二殿下,好久不見了。”納蘭只能乾乾地打招呼,夢中的那個人現在就站在面前,但是似乎有什麼變得不太一樣了。這就使納蘭有些傷感,本以爲回來見到景哥哥應該會是開心的一件事,哪裡知道就只能這麼尷尬地站着,都說時間是個磨人的東西,還真是沒錯。
“五年。”皇甫景也不覺得尷尬,陪着納蘭站在大廳。來來往往不少人,兩人站在這裡也不太好,阿朹端着蒸籠說:“納蘭公子,你帶二殿下去房裡坐坐吧,這兒人多,磕着碰着也不好。”
納蘭點頭,又問皇甫景的意思。
“你要帶我去你的臥房?”
“啊,是。去嗎?”
皇甫景挑眉,微不可察地一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