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衆文武還欲再勸,看到脫脫那佝僂的身體和滿頭白髮,又紛紛含着淚閉上了嘴巴。
眼前的脫脫帖木兒,哪裡還像四十歲年紀,分明已經英雄遲暮,如果大夥繼續逼迫他現在就去誅殺雪雪的話,恐怕沒等將官司打到御前,脫脫已經被他自己心頭的壓力活活累死。
“抓到朱屠戶的人,雪雪就無從抵賴。”彷彿感覺到了衆人的失望,脫脫緩緩擡起頭,低聲解釋,“之後,縱使陛下再懷疑於我,在朝堂之上,也不好公然迴護哈麻、雪雪他們兄弟兩個,而我大元朝人才濟濟,只要不自己從內部先亂起來,縱使下次換了他人領兵,也未必不能將朱屠戶斬於馬下。”
“丞相”衆文武聞聽,頓時再也忍不住,望着脫脫,淚如泉涌,特別是太不花、蛤蝲和李漢卿這等平素受脫脫器重的,個個都嗚咽出聲。
“諸君莫悲,此刻並非兒女情長的時候,我與陛下乃總角之交,他頂多是收了我的兵權,讓我回家榮養而已。”脫脫自己心裡,此刻也是又酸又苦,卻強裝出一幅氣定神閒模樣,主動開導衆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自己也願意,也早該好好休息些時日了,倒是諸君,過了明晚之後,還需同心協力,共保我大元山河無缺。”
“丞相何必自欺欺人,。”話音剛落,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又跳了起來,揮舞着淌滿了鮮血的手掌咆哮,“陛下豈是有容之君,若是,當年伯顏一家就不會被斬草除根,燕帖木兒也不會被開棺戮屍。”
“丞相,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丞相一去,我等必死於他人之手,與伸長脖子等哈麻來殺,我等寧願與丞相一道起兵清君側。”李漢卿也迅速接過話頭,咬牙切齒地鼓動。
“清君側,清君側。”衆武將原本就已經義憤填膺,被李漢卿一鼓動,瞬間再度熱血上頭,紛紛將腰間佩刀、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清君側,清君側,龔某不才,願爲丞相提筆傳檄,歷數哈麻、雪雪等賊的罪行,讓天下英雄知曉,丞相此舉,乃不得已而爲之。”參議龔伯遂帶頭,李良、穆斯塔法等文職幕僚緊隨其後,紛紛表態,願意與脫脫共同進退。
轉眼間,一股名字叫做“清君側”野火,就又在中軍帳內熊熊燃燒了起來,熱浪一波接一波,烤得所有人血漿沸騰。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此刻大元朝的空虛,禁軍根本不堪一戰,遼東各地暗流洶涌,嶺北的各族武士被抽調一空,而四大汗國卻早已厭煩了脫歡鐵木兒的沒完沒了的求援,不會再派出半粒兵馬來。
所以,眼下軍營中這二十餘萬,已經算是舉國精銳,如果脫脫帶領大夥掉頭回撲,一路上必然勢如破竹,最遲在兩個月之內,就能殺入大都,進而殺入皇宮,到那時,所有針對脫脫的陰謀,都將如烈日下的露珠一樣轉眼不見蹤影
“放肆。”脫脫猛地一拍桌案,大聲斷喝,彷彿一股夾雜着冰雪的寒風,直接吹在大夥心頭的火焰上,令中軍帳內的溫度急轉而下。
“爾等俱爲國家棟梁,未曾報效君恩,大敵當前,卻念念不忘自相殘殺,難道,難道爾等就不知道羞恥麼。”燭光跳動,將脫脫的身影映在中軍帳的氈壁上,這一刻竟是無比的高大。
他兩度爲相,多年領兵,此刻雖然落魄了,盛怒之下,依舊威風八面,頓時,就令中軍帳內的呼和聲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陣陣沉重的喘息。
“丞相,我等獻此良策,正是出於拳拳報國之心。”粗重的喘息聲中,鬼才李漢卿仰着頭,就像螞蟻仰望着獅子。
他是唯一能抗住脫脫盛怒的人,雖然此刻的他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猥瑣十倍,“若君側不清,丞相必死於奸臣之手,而丞相一死,大元朝社稷。”
“一派胡言。”脫脫不肯跟李漢卿對視,將頭側開,繼續厲聲咆哮,“托起大元朝萬里江山者,豈是老夫獨自一人,爾等太瞧得起老夫,也太看低了朝廷了,老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約束住爾等,不得倒行逆施而已。”
說罷,他猛地拔出佩刀,倒轉刀柄,親自遞到了李漢卿之手,“老夫乃當朝丞相,百官之首,你若清君側,就先從老夫清起。”
“這”李漢卿哪敢接刀,被逼得大步後退,脫脫緊追着他走了幾步,將金刀直摜於地,深入數尺,“有再喊清君側者,就將刀拔出來,先殺了老夫,老夫死在爾等手裡,也算死得其所。”
沒人敢上前拔刀,所有人都被逼得緩緩後退,刀身震顫,冷光照亮衆人鐵青的面孔。
“若是能清君側,老夫豈會等到現在。”知道大夥心裡不服,脫脫輕輕吸了口氣,將嗓門緩緩降低,“諸位別忘了,我大元,向來是孛兒只斤家的子孫才能爲帝,換了其他任何人,都必將天下大亂,而老夫今日縱使帶領諸位清了君側,甚至行了那周昭之舉,日後孛兒只斤的子孫重掌權柄,又豈會放過老夫,放過爾等,到頭來,老夫還不是另外一個伯顏,連自家親侄兒都倒戈相向。”
這段典故,可謂字字血淚,當年丞相伯顏大權獨攬,卻始終必須把妥歡帖木兒擺在檯面上做傀儡,結果待妥歡帖木兒長大之後,立刻聯合了伯顏最器重的侄兒,也就是脫脫,趁着春獵之機,關閉大都城門,將來不及趕回來的丞相伯顏貶爲河南行省左丞,奪取君權。
伯顏衆叛親離,只能領旨赴任,不久,妥歡帖木兒就又頒下第二道聖旨,將伯顏一家流放到南恩州陽春縣,伯顏接了聖旨之後繼續忍氣吞聲,收拾包裹上路,然而妥歡帖木兒卻依舊不放心,特地派了爪牙追上去,在驛站裡給他強灌了一盞毒酒。
如今脫脫如果帶兵回大都清君側,按照蒙古各部的約定,最好結果,就是廢掉妥歡帖木兒,擁十五歲的太子愛猷識理答臘上位,然後等到愛猷識理答臘羽翼漸豐,重複當年伯顏一黨的悲劇。
歷史上沒有新鮮事,只是世人缺乏記性,想起丞相伯顏及其黨羽的最終結局,衆文武心中的火頭就漸漸開始發冷,握在手裡的刀柄,也彷彿重逾萬斤。
而脫脫帖木兒卻唯恐大夥不肯死心,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縱使老夫始終大權在握,將兩代皇帝都視作傀儡,最終結果又能如何,人壽終有盡時,燕帖木兒當年行廢立之事易如反掌,待其死後,他的子孫後代旋即個個身首異處。”
頓了頓,他的聲音也越來越沉重,“況且燕帖木兒之前,我大元睿聖文孝皇帝還能頒佈通制,廢除歲賜,令四大汗國年年入朝,而“南坡之變”後,我大元的國運則每況愈下,若老夫再做一輪燕帖木兒,恐怕不用朱屠戶來反,我大元自己也分崩離析了。”
這番話,說得全是歷史上的事實,大元朝一直到諡號爲睿聖文孝皇帝的英宗時期,國力仍處於上升階段,民生也因爲戰爭的終止而得到極大的自然反彈,但英宗皇帝卻被權臣鐵木迭兒的死黨鐵失謀殺,新即位的泰定帝不汲取教訓,大權盡被燕帖木兒掌握,導致泰定帝之後,燕帖木兒行廢立之事如同兒戲,先殺泰定帝之子,擁元文宗登位,不久又逼迫文宗將帝位讓給其弟明宗,隨即又毒死了明宗,再立文宗復位,而元文宗被其折騰死後,又將明宗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扶上的皇位,視作傀儡,(注1)
雖然燕帖木兒到死都一直手握大權,但大元朝卻在他的折騰下,迅速由盛轉衰,而如今,大元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關頭,如果脫脫再去做一回燕帖木兒故技,不是唯恐宗廟倒塌得還不夠快麼,。
脫脫本人文武雙全,能被他看得上眼並委以重任的,也肯定不是什麼不管不顧的粗胚,因此聽完他推心置腹的告白之後,雖然依舊憤懣,卻誰也不敢再提“清君側”三個字了,大元朝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元,再“清”一次“君側”,恐怕賭上的,就是全天下蒙古人的福祉,這個賭注太大,誰也不敢下。
剎那間,屋子裡的氣氛就又恢復了先前模樣,如地獄般壓抑而冰冷,所有人都不再說一個字,眼睛盯着地面,心臟和血液,也越來越涼,越來越涼,涼得像外邊呼呼刮過的白毛北風。
“好了,誰都不要多想了。”很久之後,脫脫嘴裡吐出一口白煙,笑着從地上把自己的金刀拔出來,在眼前反覆擦拭,“都振作些,老夫不是還沒被皇上撤職法辦呢麼,老夫這輩子不求別的,只求無愧於心,振作起來,咱們都振作起來,一道制定個完整的方案,將計就計,明晚務求將朱屠戶派去燒糧的人一舉全殲。”
注1:元英宗,名碩德八剌,元仁宗長子,元朝第九代皇帝(1320年,1323年在位),蒙古語稱格堅皇帝,在位期間勵精圖治,裁撤冗官,限制回回人權力,令大元朝隱隱有了中興之相,但他激烈的改革舉動,也導致了蒙古貴族和伊斯蘭化官員的聯手的反彈,1323年,被謀殺於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店,史稱“南坡之變”,他死後,伊斯蘭化的官員重新染指朝政,使得蒙古帝國加速穆斯林化,經濟迅速走向崩潰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