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嘿嘿”張昭知道自己吹破了牛皮,卻絲毫不覺得臉紅,陪着大夥乾笑了幾聲,想了想,繼續說道,“當然了,我家主公精力有限,有些照顧不到的地方,難免被宵小之徒所乘,但整體上,我家主公的治下,卻比大元朝其他地方都要強許多,不信,大總管派人去遼東一帶打探打探,看張某是否在信口雌黃。”
“遼東,。”朱重九略作沉吟,然後微笑着擺手,“那倒不必了,那邊太遠,朱某力不能及。”
“遼東”兩個字一出,對方的用意已經非常明顯,無非是大元朝在北方的某個王爺對妥歡帖木兒起了異心,想將淮安軍引爲助臂而已,在其爲展示出足夠的誠意和實力之前,朱重九纔不會送自家弟兄去冒那個險。
“不遠,其實一點兒都不遠。”張昭沒料到朱重九拒絕得這麼幹脆,急忙大聲補充,“大總管只要向北走一走,就能順勢把登州也拿下來,然後您的人就可以乘坐海船,從蓬萊直奔獅子口,最多也就是四天左右的路程就能登岸,然後就進入了我家主公的地盤,到了那邊之後,誰也不敢動他們分毫。”
“張掌櫃剛纔不是說,海上危險重重,十艘船出海,最多隻能回來一半兒麼。”陳基立刻抓住了對方話語裡的漏洞,皺着眉頭反問。
“這”張昭愣了愣,面孔瞬間變成了紫茄子色,但是很快,他就又緩過了一口氣,笑着解釋道:“陳大人有所不知,從登州去獅子口和從膠州去外洋,風險是完全不一樣的,從登州到獅子口這段,海面實際上被遼東道和山東道環抱在裡邊,風浪比外洋小得多,小人每年,會坐船往返十幾次,對這條航線非常熟悉,所以,所以纔敢誇口說,保淮安軍派去的弟兄往來平安。”
“此話當真。”陳基緊皺着眉頭,將信將疑。
與這個時代大多數讀書人一樣,他的學問僅限於華夏內陸,對於海上的情況,瞭解得非常少,因此根本無法判斷張昭說得是不是實話,只能裝模做樣一番,以免在談判中落了下風。
“真,十足的真,不信,大人一會可以去下面再找別人詢問,如果草民的話有半點兒虛假,願意領任何刑罰。”張昭悄悄鬆了一口氣,滿臉堆笑。
朱屠戶的人對海上情況瞭解越少,在接下來的交涉中,他越容易佔到上風,而如果一直像先前那樣,自己無論說什麼話都被別人立刻抓到破綻,那今天這一趟險就白冒了,即便能談出些東西來,也不可能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誰料一口氣還沒喘勻,卻又見朱重九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沉吟着道,“嗯,你要不說,我倒忘了,這是渤海,水面最平靜不過,嗯,陳參軍,把這情況記在紙上,回去後跟商號的管事們說一聲,讓他們自組船隊專門跑這條航線,用咱們淮揚府的冰翠,換遼東的高麗蔘和戰馬,一來一回,應該都有不小的賺頭。”
“是。”陳基立刻站起身來,大聲接令。
再看商行大掌櫃張昭,剛剛正常了一點的面孔,轉眼間就又擰成了一隻苦瓜兒,按照他原來的預想,只要自己把聯手的意思露出來,朱屠戶應該歡欣鼓舞纔對,畢竟眼下脫脫大兵壓境,任何助力,對淮安軍而言都是雪中送炭,孰料姓朱的根本不按常理接招,說是做生意,就一門心思的做生意,放着送上門的強援不要,卻把腦袋整個扎進了錢眼兒裡,真是要把人給活活愁死。
正恨得咬牙切齒間,卻又聽見朱重九笑呵呵地詢問道,“我這邊派商隊去做買賣,你家主公不會不准許吧,當然了,到了那邊之後,該怎麼抽水,就按照你們的規矩,朱某不干涉便是。”
張昭的心臟又是猛地一抽,強裝出一幅笑臉來迴應,“不會,絕對不會,我家主公,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不准許淮揚商號的人去那邊做生意,。”
說罷,趁着此事還沒被釘死,又迫不及待地補充道,“如果,如果大總管開恩,能派一些懂得練兵的弟兄過去,我家主公必將倒履相迎,實不相瞞,我家主公早就準備豎起義旗,只是手中將士訓練生疏,唯恐,唯恐”
剛剛進入正題,就被迫再度向淮安軍示弱,他實在鬱悶得緊,最後幾句話,簡直細弱蚊蚋。
朱重九聽了,也不介意,笑了笑,低聲打斷,“派些人幫你家主公練兵,那怎麼可能,萬一將來你家主公反悔了,豈不是等同於朱某親手將弟兄們送入了虎口,畢竟他也是蒙古人,怎麼說,也是妥歡帖木兒的同族。”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草民,草民可以像沈萬三那樣,以身爲質。”話音剛落,張昭就跳了起來,舉着手賭咒,“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草民寧願被大總管千刀萬剮,草民的主公,還有草民本人,都跟昏君都有不共戴天之仇,絕不會做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情。”
“你不過是個商行掌櫃,怎麼做得了別人的主,。”陳基對他的話根本不敢相信,搶在朱重九做出決定之前,冷笑着質問。
“草民其實不姓張。”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被逼得實在沒了選擇,咬了咬牙,伸手扯開長袍的對襟。
一身古銅色的皮膚,立刻出現在了衆人面前,兩塊結實的胸肌之間,有個銀白的狼頭上下起伏,紋得手藝非常精湛,隨着呼吸,就像隨時都能跳下地來一般。
“放肆。”俞通海大急,手按刀柄厲聲呵斥。
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卻一改先前的市儈模樣,再度跪下去,衝着朱重九深深俯首,“大遼大聖大明天皇帝十九世孫劉昭,參見淮揚大都督,祝大總管百戰百勝,早已領兵北上,光復大宋舊土。”
“嗯。”朱重九這回,終於有些吃驚了,快速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攙扶,“你是契丹人,你,你怎麼不姓耶律麼,反而姓起劉來。”
“嗯,嗯,嗯哼。”身背後,立刻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參軍章溢低下頭,用力擦拭胸前的茶水,馮國用和陳基兩個表現比他略好,卻也滿臉尷尬,低着頭,不敢向這邊多看一眼。
“啓稟大總管,耶律家族,乃大漢高祖之後,所以除了耶律這一個姓氏之外,亦以劉爲姓。”耶律昭此刻有求於人,倒是不敢嫌朱重九孤陋寡聞,想了想,如實相告,(注2)
“這”朱重九又愣了愣,哭笑不得。
前世他讀小說,裡邊耶律楚才,耶律齊,耶律洪基,一個個俱是頭角崢嶸,所以潛意識裡,就以爲大遼皇族,都以耶律這個姓氏爲榮,誰料到,人家居然認祖歸宗,硬跟漢高祖劉邦成了親戚。
耶律昭哪裡知道朱重九的思路又跑到了前世去了,見他臉色古怪,又磕了頭,義憤填膺地補充,“我大遼耶律氏乃大漢高祖皇帝嫡系血裔,董卓之亂時避禍塞外,臥薪嚐膽近千年,才重振祖先雄風,然世道不公,天祚帝竟枉死女真牧奴之手,族中子孫雖屢屢力圖振作,卻不幸又屢屢遭異族欺凌,輾轉流離至遼東,歷盡磨難,方得再建故國,不幸蒙古人背信,竟出爾反爾,奪我社稷,令我耶律氏一脈”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是耶律大石的後代,曾經建立了西遼國。”朱重九最不耐煩聽人痛說家史,擺擺手,低聲打斷,(注3)
就像他自己據說是朱元璋的子孫一樣,誰也不知道有幾分爲真,而在二十一世紀,除了沒人亂認秦檜當祖宗之外,歷史上的帝王和聖賢,幾乎都有無數不同版本的族譜存在,所以在他眼裡,家譜這東西,有沒有都是一樣,反正十個裡邊至少有八個,純屬於牽強附會。
“不是耶律大石,德宗雖然是天縱之才,卻出於太祖的旁支。”誰料耶律昭卻較起了真兒,搖搖頭,繼續大聲申明,“草民四世祖諱留哥,乃天祚帝玄孫,於僞金崇慶元年起兵,再建遼國”(注4)
這段歷史,又嚴重超出了朱重九的知識範圍,聽得他兩眼發直,滿頭霧水,參軍陳基見狀,少不得湊上前,壓低聲音解釋,“他說的是後遼王耶律留哥,曾引蒙古爲外援,恢復遼國,並接受了鐵木真汗的遼王封號,被許以世代永鎮遼東,大元竊據中原後,忽必烈削藩,遼王子孫皆改爲職官,遼國遂滅。”
耶律昭聞聽,兩眼立刻變得血紅,咬了咬牙,大聲道,“我耶律氏雖然失了社稷,卻始終未亡祖先遺志,忍辱負重,以待天變,如今子弟遍佈遼東,遼南,個個身居要職,如果朱總管肯仗義援手,定能召集契丹男兒,將戰火燒遍整個塞外,屆時,朱總管在南,我耶律氏在北,何愁不推翻蒙元暴政,光復漢家河山,。”
注1:獅子口,即現在的旅順,史載,明朝水師從登萊出發,三天三夜到達獅子口,遂改獅子口爲旅順。
注2:耶律氏以劉爲姓,耶律阿保機爲了將來進兵中原,特地對外宣稱爲漢高祖之後,姓劉,名憶。
注3:耶律大石,契丹皇族,曾考中狀元,遼亡之後,領族人西進,在中亞建立西遼,八十餘年後,西遼爲蒙古所滅。
注4:耶律留哥,契丹人,自稱爲契丹皇族,在1212年起兵抗金,聯合蒙古大敗金軍,建立東遼國,後歸附於蒙古,子孫深受窩闊臺汗器重,身爲託雷系的忽必烈奪取汗位後,打擊窩闊臺系的支持者,東遼遂被削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