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揚大總管府之所以兵威冠絕天下,所憑無非是甲堅炮利。
-79xs-這一點,是很早以前就被“在野遺賢”們看破的“事實”!只是‘蒙’元朝廷反應遲鈍,不肯接受遺賢們的建議,奮起直追,才令淮揚大總管府“一招鮮吃遍天”罷了!
只不過,最近幾個月,那些“遺老遺少”們再說起“甲堅炮利”這四個字來,嘴角處的動作卻明顯從下拉變成了上翹。看向大總管府各級衙‘門’的眼神,也與以往截然不同。
常小四‘交’遊廣闊,出手大方,即便被家人送到了江南歷練,平素也沒少跟這類“遺賢”們推杯換盞。所以受周圍民間輿論影響,心裡頭也早就認定了“甲堅炮利”是淮揚的最大依仗。而無論造板甲還是造炮車,都離不開上等‘精’鋼。此刻乍聽聞淮揚的鋼材已經多到用不完,甚至要倒貼利息錢‘誘’‘惑’百姓購買馬車地步了,焉能不更加看好大總管府的前景?
一時間,他竟然忘記自己先前岔開話題的目的。順口就又說到了北伐之事上。把個常老四氣得眼前一黑,從車轅處抄起馬鞭,回頭就‘抽’了過來,“放屁!拿鋼堆,拿鋼堆就能把大都城給堆下來?狗屁,誰放的狗屁?一將功成萬骨枯”你懂不懂?虧你還做過生意,連最簡單的賬都不會算?自古以來打仗,即便贏了也是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你就能保證,你次次都不在那八百里頭?!啪——啪——!”
隔着木製的車廂和玻璃車窗,馬鞭根本傷不到常小二分毫。但是依舊把後者嚇得雙手抱起腦袋,撅着屁股往後車廂躲,“爺爺,爺爺,您別生氣!我,我這不是說大總管府的好話呢麼?您看您,當初我不懂事兒,瞎嚼大宗府的舌頭根子,您老人家跟我生氣。現在孫兒我痛改前非了,一心宣揚大總管府的長處,您老,您老人家怎麼還跟我沒完了呢!”
“狗屁!”常老四氣得眼圈兒發紅,老胳膊老‘腿’兒瑟瑟發抖,“小王八蛋,我還不知道你?你從小拉屎都是我擦的。你一撅屁股,我就知道你想拉什麼!你什麼時候真的有過自己的見識?還不是淨跟着別人屁股後邊嚼剩甘蔗渣兒!當初那些人說大總管府的壞話,你就跟着鸚鵡學舌,就不知道自己看看,別人的阿爺當初是幹什麼的,你阿爺當初又是幹什麼的!如今別人發現風向變了,想渾水‘摸’魚了,你就又跟着人身後頭抄網子!知道不,每逢改朝換代,死得最快的就是你這種缺心眼的。就知道聽別人瞎忽悠,結果別人進城當英雄立功受賞,你這樣的全都得死在城牆根兒底下!”
想到自家孫兒外出大半年竟毫無寸進,老爺子忍不住又是悲從心來。狠狠‘抽’了車廂兩鞭子,放聲大哭,“缺德嘍,我常老四是缺大德了。好不容易纔過上幾天安生日子,偏偏養了個缺心眼兒的孫子。眼看着就要白髮人送黑髮人”
“行了!”常小二受不了自家爺爺在大馬路上哭喪,氣得拉開車窗,探出半個腦袋來嚷嚷,“要收拾我,您回去收拾,就這麼兩步了,何必非鬧得人盡皆知?我小,我的臉不值錢,您老可還有個大孫子呢。那可是剛升的商號襄理!”
這一招果然有效,聽到提起自家大孫兒的臉面,常老四立刻就像被掐住了脖子般,“呃——!”地一聲,哭訴嘎然而止。
他家大孫子是整個坊子中最有出息的年青人,平素老鄰居們對常家的尊敬,也一大半兒是因爲他家大孫子有賺得多,人脈廣,說話做事安穩。而如果因爲他的哭嚎聲引發了誤會,進而耽擱了自家大孫兒的前程,他常老四就是被雷劈死,都沒臉去見作古多年的老伴兒了。
“我呢,也不跟您犟。您老一直就拿我當小孩子看,從沒在乎過我的想法和感受。”常小二卻一招得手,便不依不饒,“咱們回家,把這事兒跟我哥說說。他要是還順着您的意思,我二話不說,明天早晨就坐了船回集慶。他要是也覺得,去當兵吃糧對我來說是個機會,您老也別硬攔着。說實話,‘腿’在我自己身上,兵科衙‘門’招兵,也沒說非要家中長輩點頭。‘抽’個冷子我就能把名報上,您攔得了初一,還攔得了十五不成?!”
這話,可是說得一點兒都不糊塗。令常老四半晌都找不出反駁的藉口來。有心憑着做別人祖父的身份硬壓,卻真的有點兒怕車廂裡頭那個小王八蛋自己偷跑去報名當兵。萬一被錄用了之後,他常老四借十個膽子,可也沒勇氣去揚州府的兵科衙‘門’去撒潑打滾兒。
想到此節,他只好把心一橫。‘抽’‘抽’鼻子,低聲說道:“也罷,兒大不由爺。你現在大了,翅膀硬了,當然不拿我老頭子的話當耳旁風。但你哥比你有見識,這些年也沒少供了你‘花’銷。他的話,你總該聽上一聽!”
“那就這麼定了。咱們高高興興回家,然後等我哥回來!”常小二唯恐自家祖父反悔,立刻敲磚釘腳。
“唉——!”常老四以一聲長嘆作爲迴應。
祖孫倆再不較勁兒,悶聲不響加快速度趕路。不一會兒,就回到了自家宅院中。出乎二人意料,家中頂樑柱常富貴今天居然提前收了工,正抱着厚厚地一大本兒書在正房裡頭苦讀。聽見院子裡的車輪聲,先將書摺好了記號放下,然後笑呵呵地迎了出來,“爺爺,您今天怎麼回來得這麼早?生意不順利麼?要我說,大冷天您老就別出車了,反正咱家現在也不缺那幾貫錢!”
“那哪成啊,我還沒老得不能動彈呢!”見到自家長孫,常老四心情就立刻舒暢了十倍。一邊從車轅處往下跳,一邊大聲迴應,“再說了,這趕着車出去跑幾圈,我也能活動活動筋骨和血脈,總比整天悶在家裡頭強!”
說罷,一邊將挽馬的繮繩‘交’到自家大孫兒手上,一邊去拉車廂的‘門’兒,“下來吧,到家了?小王八蛋,莫非還要我抱你不成?!”
“這不是不知道車‘門’怎麼開麼?”常小二低聲迴應了一句,縱身跳出車廂。隨即笑呵呵地給自家大哥行禮,“哥,您今天怎麼有空了?我還以爲得到了晚上才能見到你呢!”
“有點兒事兒,所以早下了。”常富貴笑了笑,臉上帶着同齡人少有的沉穩,“你呢,你怎麼不在集慶那邊好好做事,自己跑回來了?沒人欺負你吧那邊?如果有人欺負你,也別忍着。跟我說,我去幫你出頭!”
“沒,整個集慶分號,誰不知道我是你親弟弟啊。甭說欺負,連分號掌櫃都對我客客氣氣!”常小二大咧咧地揮了下胳膊,然後帶着幾分自豪迴應。
常富貴的真實意圖,是想告誡自家弟弟不要狐假虎威。所以迅速接過話頭,笑着叮囑,“那你也別做得太過分了。該請的假得請,該下的功夫得下,寧可讓手跟眼睛累着,別讓身體閒着。沒事情就別老想着回揚州。我跟你這麼大的時候,正在鋪子裡做學徒……”
“哪能,哪能呢。放心,我不會給你丟人的。商號裡又沒啥體力活,陪個笑臉迎來送往,還不至於讓我臨陣脫逃!”常小二急着給自家找支持者,所以一改從前渾身是刺兒的‘毛’病,順着哥哥的話頭回應。
“那就好,我明天再找人跟胡掌櫃說一聲。看能不能早點兒讓你出徒當夥計。你也不小了,手頭總得有點能賺錢的營生!”常富貴卻不知道弟弟是有求於人才變得通情達理了,還以爲常小二出‘門’歷練了半年後長了本事。一邊將挽馬從車轅上往下卸,一邊笑着承諾。
“不用,不用,還是按規矩來。否則,即便提前出了徒,掌櫃和大夥計心裡,也不會真的拿我當回事兒!”常小二怎肯再去商號裡做小夥計‘浪’費光‘陰’?趕緊跑過去,一邊幫着哥哥伺候牲口入圈,上料,添水,一邊斷斷續續地補充。
見到小哥倆兄友弟恭,常老四老懷甚慰。心中對打消小孫子的癡心妄想,也又多了幾分把握。笑呵呵地將卸去了挽馬的車廂推到院子裡的涼棚中,笑呵呵地用溼布子抹掉車廂上的泥土。待兩個孫兒從馬廄返回,他自己也把剩下的雜活都忙完了。揮了下胳膊,招呼孫兒們進屋休息。
屋子裡,通着淮揚地區最近才流行開來的水爐子。雖然不敢太敗家可着勁地‘浪’費泥炭,卻也把溫度燒到了可以暖手的地步。先褪下外邊長衫和厚布大褂兒,再沏上一壺濃茶,祖孫三個,圍桌而坐,其樂融融。
轉眼間一壺茶見了底兒,常老四清清嗓子,非常自信地跟大孫兒富貴說道:“嗯,有這麼一件事兒啊,我跟你弟弟今天說不到一塊兒!但我們爺倆兒都覺得你見的世面多,眼界寬敞……”
他至少有九分把握,大孫兒常富貴會支持自己,所以一番話說出來條理清晰,語調也不疾不徐。誰料想,平素向來孝順聰明的常富貴,今天卻忽然也發了癔症。當常老四剛把整個事情和他自己的觀點說完,立刻站起身,大聲迴應,“自然是該去了。正是爲國出力的機會,老二憑什麼落在別人後邊?如果誰都不去當兵,怎麼可能將韃子趕回漠北去?!萬一讓他們得到喘息機會今後捲土重來,您老,爹和娘,還有咱們這個家,豈不是都要萬劫不復?!去,明天一早,我親自送他去報名投軍。報紙上說得好,若不是當年大多數宋人都只顧着自己的小家,我堯舜故土,也不至於會有這七十餘年腥羶!”
“放屁!”常老四氣得用力一拍桌案,高高地跳起,“你,你瞎說些什麼?你今天腦袋被風吹壞了不成?當兵,當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我這白髮人,唉吆,我常老四缺德嘍,缺大德嘍——!”
“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還有爹和娘,還有大總管府會照顧您,照顧咱們這個家!您老能看得到,這些年,大總管他是怎麼對待那些戰死者家眷的。給他賣命,值!”常富貴根本不吃自家祖父那一套,搖搖頭,繼續大聲補充,“況且以他這小身板兒,即便被錄取了,也當不上一線戰兵,頂多看在他能識得幾百字的份上,讓他當個隨軍文宣!”
“是啊,爹,老二天生就不是個安分守己的,還不如讓他放手去搏一搏。搏出來,算他命好。萬一沒搏出來,只要人不死,他也就徹底收了心!”常壽不知道什麼時候也回來了,掀開‘門’簾,高聲替自家兩個兒子說話。
三對一,常老四即便身爲祖父,頓時也覺得氣短。‘抽’了‘抽’鼻子,低聲罵道:“去,去,等他缺了胳膊少了‘腿’兒,你們就知道什麼是不聽老人言了。”
“哪能呢,我機靈點就是!爺爺,您等着瞧吧!萬一我‘混’出個名堂來,就帶着您去住大宅子,再娶個漂亮孫媳‘婦’天天伺候着您!”常小二沒想到父親和哥哥都站在了自己這邊,喜出望外,立刻啞着嗓子開始撒嬌。
“滾!”常老四擡起腳,踹了自家孫兒一下,卻不敢太用力,點到了,也就算把心中的火氣出了。回過頭,卻又看了一眼長孫常富貴,怯怯地追問,“隨軍文宣,那是幹什麼的?真的不用去掄刀子麼?”
常富貴想都不想,順口就給出了答案,“就是替其他士兵寫寫家書,順帶着傳達上頭政令的差事兒。一般每個戰兵連裡頭,都設三五個個。歸營裡頭的常務教習直屬。平時吃住都跟隨軍郎中一起,行軍時放在隊伍中央,打仗時放在隊伍最後!”
“噢——!”常老四聞聽,心中的委屈與擔憂頓時就減輕了許多。擦了擦眼睛,繼續低聲追問,“那,那你保證他能當上隨軍文宣?你什麼時候在軍隊裡也認識人了?!”
“那我可保證不了,他得自己去考!”常富貴笑了笑,輕輕搖頭。“先考上了,然後白天跟着其他輔兵一起受訓,晚上再去聽教官授課。待其他輔兵受訓結束,合格的轉成戰兵。他差不多也就學成了,再考一次試,然後跟着戰兵們一起去各軍團報到。”
“那,那他怎麼可能考得上?”常老四聞聽,一顆心立刻又提到了嗓子眼處。望着自家長孫,可憐巴巴地說道。
“第一關好過,認識一千個常用字,差不多就能考上。連縣學一年級水平都不如,老二好歹當初也上到了兩年級。”常富貴想了想,又笑着搖搖頭,“難的是受訓的同時還要聽課學習。不過,如果連這一關他都過不了,不正合了您老的意麼?他直接被刷下來,既當不成戰兵,也當不成文宣,除了回家娶媳‘婦’之外,還能幹些啥?!”
“嗯?!”常老四終於放心的點頭。轉過臉看看自家小孫兒,心中忽然又是好生猶豫。真的不知道是盼望常小二能過了關好,還是被涮回家更妥當一些。
常小二對他自己,卻是信心十足。見自家祖父眼神裡充滿懷疑,立刻紅着臉發誓:“您放心,我這回即便累死了,也要把關過掉。否則,我今後再也不跟您提去當兵的事情。您讓我幹什麼就幹什麼,讓我娶誰就娶誰!”
“那咱們爺倆就說定了!”常老四伸出手,主動去跟孫兒擊掌爲誓。記憶裡,自家這個小孫兒做事向來是三天熱度,到了第四天頭晌,根本不用別人勸,他自己就會哭着喊着爬回家。倒是自家長孫,從小做事就有恆心,有毅力,脾氣也足夠倔,認準了事情,八隻水牛也拉不回頭。
想到兒,老人家忽然心生警惕。迅速將臉轉向常富貴,不安地問道:“你還沒回答呢,你怎麼認識了軍隊裡的人?怎麼對軍隊中的事情如此熟悉?你,你別……,咱們爺倆可說明白了!你別想着也跟小二子一道去發瘋!”
“我不是發瘋,而是去盡一個男兒之責!”常富貴又笑了笑,略顯成熟的臉上,寫滿了少年人特有的‘激’情,“我已經去大總管府報了名,從後天起,去第四軍總後勤處,專職爲大軍沿途籌集糧草。原本剛纔就準備跟您老說,結果沒等開口,先遇到了小弟的事情!”
“你,你……”常老四的心臟瞬間徹底沉到冰水中,胳膊大‘腿’兒一起打起了哆嗦,“大,大總管府不是,不是隻,只徵召學生麼?你,你,你一個商號的大夥計,怎麼,怎麼有資格去應募?”
“我不但是瀚源商行的襄理,還是華夏復興社的社員。”常富貴看了自家祖父一眼,很自豪地給出了答案。“我們華夏復興社成立於今年六月,總部就設在大總管府內。社中兄弟姐妹,個個以追隨大總管,復興華夏爲己任。北伐之事,乃華夏復興的關鍵,我們復興社怎麼可能袖手旁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