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闊察兒這個當朝太尉帶着一羣禁軍高級將領做內應,大都情報站當然不再需要讓伯顏繼續留下冒險。當晚,大廚路汶就爲此人制定出一條緊急撤離方案。第二天一大早,待其從頂頭上司那裡拿到了外派命令之後,又輕鬆將此人送出了城外。
“月闊察兒多疑善變,他的承諾,恐怕當不得真!”雖然知道自己的提醒純屬多餘,臨別之前,伯顏還是小心翼翼地囉嗦了一句。
“變不變要看咱們淮安軍開局那幾仗打得怎麼樣。至於其他,其實都是細枝末節!”大廚路汶友善地笑了笑,低聲迴應。“倒是你,想好了去揚州後幹什麼了麼?那邊米價比起大都來,可是絲毫都不遜色!”
對方既然沒有犧牲,其家人自然不可能一直享受烈士遺屬的優待了。而伯顏本人當初又明確地表示過,將來只想做一個平頭百姓,而不是繼續做淮安軍的細作或者軍官。所以大廚路汶多少有點兒擔心,這個騎在馬背上揮了十幾年刀的傢伙,日後會不會坐吃山空!
“我這些年,攢了一些家底,大總管那邊的賞賜,也還沒來得及花掉!”伯顏笑了笑,猶豫着搖頭。“所以一時半會兒,倒不至於讓家人挨餓受凍。至於其他,走一步看一步說罷!大不了我將來開個學校,專門教人騎馬。說不定會有很多人想學!”
“那倒是。我們淮揚最近兩年沒少從遼東買馬。就是天氣太過潮溼,一般人都養不好!”大廚路汶眼睛一亮,笑着點頭。“不過馬上就往北打了,將來倒是不愁養馬的地方!”
“那我自己就開個養馬場,或者做獸醫也行!”伯顏笑着四下張望,眼神裡頭竟然有幾分期待。
他投奔淮揚是爲了給脫脫報仇,等淮安軍打下了大都城,他的仇就算報完了。接下來的日子就是無債一身輕。而繼續給大總管府效力,幫着淮安軍對付其他蒙古人,卻不是他所願意的。所以,拿着這些年的積蓄買塊牧場,養牛養羊,就成了最好的選擇。一則可供自己和家人謀生,二來,想起大元朝結局,心情也不會太難過。
“那我可以跟你搭夥,從你那買牛羊肉,繼續開我的酒樓!”大廚路汶也四下張望了一圈,滿懷期待地說道。“要不是你義父當年炸開了黃河,說不定我現在還開酒樓呢。唉,算了,咱們不扯這些,都過去了。對了,你最近見過哈剌章和三寶奴兩兄弟麼?沒試着勸勸他們?大元朝已經行將就木,他們兩兄弟真的沒必要趟這輪混水!”
“我是義父的養子,跟他們兩兄弟,卻沒任何情分!”伯顏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又變得有些黯然。
像他這種養子,脫脫有二十幾個。並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記得脫脫被誰所害,也不是所有人都跟他一樣,都曾經被脫脫視若己出。至於養子和親生兒子之間,更不可能彼此都可以成爲真正的兄弟。這裡邊不但涉及到了性格、品行、才能和見識等方面。還涉及到了雙方對各自親情的認識,身份的認同,以及其他許多雜七雜八。
“好了,反正人各有志,該盡的責任你都盡到了!”感覺到了顏的眼睛裡的苦澀,大廚路汶笑着安慰。“趕緊走吧,免得夜長夢多。到了那邊記得先給自己買下個落腳的地方,咱們淮揚雖然不至於如大都這邊寸土寸金,可城裡頭的房子,價格也是不菲!此外,軍情處的事情你如果不想接着幹,可以先請幾個月長假。但無論如何,年前一定不要急着退。職位分紅是到了年底纔給,沒了職位就拿不到了。還有,過了年就算兩年,你再退出,退役補貼可能多得一些!”
二人生死與共了這麼久,彼此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兄弟感情。所以在不違背大總管府和軍情處的規矩情況下,路汶儘量地想讓伯顏將來能把日子過得好一些。而伯顏也是個重情重義的漢子,聽對方如親哥哥一般處處替自己着想,不覺眼睛開始發紅。拱拱手,啞着嗓子道:“記住了!哥哥你放心,我肯定把日子過得滋滋潤潤的。然後等着你回來一起喝酒!屆時,咱們兄弟一定要不醉不歸!”
“兄弟,不醉不歸!”大廚路汶笑着伸手,與他凌空相擊。
雙方在馬上相對而笑,然後各自一拉馬繮繩,分南北而去。從此,再也不回一下頭。雖然明知道再次坐於一起喝酒,恐怕至少也是兩三年後的事情。也許,這一別就永無再見的可能。
懷着對好友的感激和對新生活的渴望,伯顏星夜趕路,五日後,已經抵達河間路東光。按照大廚路汶的安排,他在城中找了個安靜的客棧更換了衣衫,從奉命出巡的大元軍官,搖身一變,成了南下販貨的商客。隨即,又在碼頭旁與前來迎接的船幫子弟搭上了線,由對方提供了新的坐騎和行禮,混在另外一夥要趕在新春前後前往淮揚的商販中,悄然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雖然時值冬末,運河上已經完全行不得船。但南來北往的商販,依舊絡繹不絕。很多人都相信,明年冰消雪盡之際,淮安軍肯定會沿着運河北伐。屆時商路斷絕,南貨的價格在北方就會扶搖直上。所以,能趕在此前囤積一批,就相當於囤積了一批真金白銀。無論戰事如何發展,最後肯定都不會折本。
當然,幾乎九成以上的商販,都認爲淮安軍打到大都城下,只是遲早問題。一則五年來淮安軍的戰績大夥有目共睹,二來,只有淮安軍贏了,他們才能繼續做生意發財。而一旦讓蒙元朝廷贏了,則大夥就又回到了過去那種生命和財產都朝不保夕狀態!那種日子,除了某些犯賤的腐儒之外,傻子才願意忍受!
聽了衆人的議論,伯顏愈發覺得自己做了一個明智的選擇。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而民心的向背,從來就不體現在那些文人的嘴巴上。而那些當兵的,種地的,打鐵的,做生意的,雖然不懂得如何顛倒黑白,一個國家打仗、收糧和繳稅,卻必須指望他們。如果連他們都中間的大多數,都認爲淮安軍不可力敵。你讀書人即便把牛皮吹到天上去,也早晚被打回原型。
越靠近黃河,他心中的這種感覺越清晰。特別是與徐州只有兩三百里遠的濟州、滕州、沛縣各地,簡直每件事都是明證。老百姓能提起淮揚大總管府和淮安軍來,就讚不絕口。對自家頭頂上的蒙元官府,則嗤之以鼻。而地方官員和差役,也對就在自家眼皮底下的“背叛”行爲,裝聾作啞。
誰也不願意在這最後的一兩個月裡,主動給自己找麻煩。如果沒主動禍害過百姓的話,萬一淮安軍打到家門口時來不及逃走,官吏好歹還能有條生路。而繼續在距離徐州如此近的地方坑害百姓,被朱屠戶的細作給記錄在案了,將來江山易主之時,有人可就要去步張明鑑的後塵。
非但地方官吏們開始消極怠工,從濟州到沛縣的朝廷軍隊,也提不起什麼精神。原本這附近最強大的兩支人馬,察罕貼木兒與李思齊二人所掌控的“義兵”,全都都被妥歡帖木兒父子調到更北的地方自相殘殺了,剩下這點而蝦兵蟹將甭說阻擋朱屠戶的十萬大軍,從黃河南岸隨便殺過一個千人隊來,都足以令他們屍橫遍野。所以,那些帶兵留守的武將,根本就不去考慮什麼固守待援,堅清壁野。能應付一天就多應付一天,待哪天黃河北岸燃起了烽火,就趕緊開門投降。反正朱佛子從不無緣無故誅殺俘虜,大夥有錢的交錢贖身,沒錢的服幾個月勞役,從此就徹底洗清了一輩子罪業,每天再也不用提心掉膽。
等過了黃河,人的精氣神兒,瞬間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種模樣。當兵的一個個走在碼頭、城門等要害位置,精神抖擻。市井百姓則忙裡忙外,趕在年關將至的當口,將自己的小家捯飭得煥然一新。即便是在北方最爲面目可憎的小吏,在徐州這一帶,對着周圍的市井草民也是滿臉笑容。張口閉口全是“您老,麻煩了,謝謝”之類,彷彿對着的是他的族中長輩一般。
“這朱屠戶所行治國之策雖然處處與傳統對着來,但看上去效果卻是不錯。”正在排隊等待入境檢查的伯顏一邊四下張望,一邊輕輕點頭。他是橫下一條心來下半輩子只做普通小民了,所以對市井風貌,地方吏治等方面,特別地留心。結果越是留心,越是覺得這纔是自己該生存的地方。耳畔所飄着的全是笑聲,連呼吸的空氣,都充滿了輕鬆祥和味道。
“這位老哥,該您了。麻煩你說一下自己平素所從事的職業,來淮揚的目的,順便把右手掌轉過來放在這裡亮一下!”正看得心曠神怡間,耳畔忽然傳來了當值小吏的聲音。緊跟着,有張非常年青的面孔,出現在他面前。
“在下,我,某家.....”伯顏心中猛地一哆嗦,忽然間,居然發現自己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自我介紹。買牧場養馬也好,開學校教人騎射也罷,都是他對將來的設想。而在此前,他所幹過唯一的職業,就是掄起刀來殺人。
好在,事先大廚路汶已經替他做了充足準備。所以只是緊張了短短几個呼吸,伯顏就迅速從自己腰間摸出一個錦囊。搶在周圍有士兵圍過來之前,舉起過頭頂,低聲喊道:“我,我有咱們這邊開的路引。不,是證明文書。我手上的繭子的確是兵器磨出來的。但是我從來沒跟淮安軍打過仗,更沒隨便殺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