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奴將陛下送回御書房後,就去找奏摺!”樸不花趕緊大聲迴應,隨即,又回過頭來,滿臉惶恐地提醒,“陛下,這可已經是三更天了!老奴把奏摺取來給您擺案頭上,您明天早晨過目也不遲啊!”
“叫你幹什麼就幹什麼,哪那麼多廢話!”妥歡帖木兒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頭涌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莫非你還要替朕做主不成?”
“陛下恕罪!”樸不花嚇得立刻趴在了地上,叩首不止,“老奴,老奴沒有這個心思,老奴,老奴真的沒有這個心思啊!”
“諒你也不敢有!”妥歡帖木兒回頭向廣寒殿處掃了一眼,聲音陡然增高了數倍,“該給你的,朕一份都不會少了你。不該給你的,你也別太貪心。否則,即便朕念舊情,祖宗家法也容不得你!”
罵過之後,擡腳將樸不花踢在一邊,大步流星走入黑暗!
“陛下,陛下慢走,來人啊,趕緊給陛下掌燈!”樸不花在地上打了個滾,大喊大叫。
立刻有幾名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撿起燈籠,小跑着去追妥歡帖木兒。樸不花自己,則趁着大夥不注意,悄悄爬了起來,衝着廣寒殿外輕輕擺手。
“回宮!”廣寒殿通往外邊的木橋上,二皇后奇氏的臉色看上比冬天的雪月還要冰冷。
“是!”衆宮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攙扶住她的胳膊,戰戰兢兢地走回殿內。大門“吱嘎!”一聲關閉,將內外徹底隔斷爲兩個世界。
“這是何苦來哉?”望着廣寒殿緊閉的大門,樸不花搖了搖頭頭,滿臉惋惜。今晚他和奇氏的目的,原本是討好妥歡帖木兒,加強二人在宮中的地位。誰料到,奇氏做事情如此不靠譜,居然把一鍋熟粥給硬熬成了夾生飯。這下好了,非但寵沒邀成,反而引發了皇上的警覺,稍帶着讓丞相哈麻也遭受了池魚之殃。等過後哈麻大人知曉了原委,少不得又是一番是非!
惋惜歸惋惜,他這個人最大的好處是分得明白輕重。不惜代價地討好二皇后奇氏乃是爲了變相地討好妥歡帖木兒,當奇氏與妥歡帖木兒之間起了衝突時,則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跟後者站在一起。
而妥歡帖木兒今晚突然要直接調取中書右丞相定住、平章政事桑哥失裡二人的奏摺,明顯是對新晉的右丞相哈麻也起了疑心。所以這個節骨眼兒上,樸不花無論如何都要表現出自己堅定的立場。撩起棉袍子下襬,飛一般地朝遠處的燈籠追去,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喊道:“陛下,陛下小心。天冷,路滑!待,待老奴替您頭前開道!”(注1)畢竟是從小就堅持練武的人,他的身手遠比妥歡帖木兒敏捷。轉眼之間,就追上了後者的身影,故意裝作筋疲力盡的模樣,繼續補充,“陛下,老奴,老奴剛纔跌了一跤。君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行了,別耍花樣了!”妥歡帖木兒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扭過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撇嘴,“二皇后回宮去了?!”
“回,回去了!”樸不花微微一愣,然後像做錯事被抓個正着的孩子般,滿臉通紅,“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老奴是怕陛下擔心。所以,所以才朝二皇后那邊,多,多瞭望了幾眼!畢竟,畢竟老奴從小就跟在您和二皇后身邊,心裡,心裡頭....陛下恕罪,老奴真的是心裡頭放不下!”
“算了!看就看了!”最後一句話,讓妥歡帖木兒頓時又是一陣難過。“你能念舊情,也是好事,朕不跟你計較!”
當初他落難高麗,朝不保夕。身邊只有二皇后奇氏和幾個同樣不受待見的小太監。樸不花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今天雖然對奇氏心生警覺,當年相濡以沫的情分卻依舊在,不願意讓後者受到太多委屈。所以樸不花能主動留在後邊,替他多看上奇氏一眼,非但不令他惱怒。反而給他一種此人重情重義,並非見風使舵之輩的感覺。
“謝陛下洪恩!”樸不花再度躬身下拜,目光與地面接觸的瞬間,眼角處悄悄閃過一抹得意。但沒等任何人察覺,這一抹得意的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擡起頭來,臉上寫的全是真誠。
主僕等人加快腳步,轉眼回到了御書房內。自有手腳麻利的小太監和宮女,小跑着準備茶湯,點心,燃起各種提神醒腦的香料。樸不花則親自動手,從靠近牆壁的一個特製書櫥裡,選出妥歡帖木兒先前提到的奏摺,小心翼翼地擺在了案頭。
“替朕磨墨!”妥歡帖木兒滿意地點頭,然後將奏摺拿起來,親自動手批閱。其中有好幾份,都是新晉的右丞相哈麻替他預先梳理過,他也表示了贊同的。此刻重新再看,卻發現很多地方,都不甚合自己的心思。
還有幾份,則是定住和桑哥失裡二人根據各自負責的領域,書寫的條陳。還沒等呈到御前,就被右丞相哈麻批上了否決意見。所以妥歡帖木兒前幾天也習慣性的沒有細看,直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硃批。
“嗯?這是什麼?”前所未有的仔細之下,很快,妥歡帖木兒就發現了問題。右手的食指關節壓住其中一份奏摺,眉頭緊鎖。
“是,是前天桑哥失裡大人的請求變鈔書,丞相大人說他是胡鬧,給否了。他二人僵持不下,最後就送了過來,請求陛下做最終裁核。陛下您昨天已經親自在後面寫了字!”正在磨墨的樸不花湊上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妥歡帖木兒擡起手,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的確有這麼一回事,自己當初肯定要全力支持丞相哈麻。不過這份奏摺上面的話,今天再看第二遍時,卻未必沒有道理。國庫空虛,但地方上大戶人家卻建了倉庫來儲藏金銀。這要是在世祖時代,私藏金銀而不更換爲鈔票的話,就是死罪啊。朝廷爲什麼不嚴肅一下法紀,重申世祖時代的律法,嚴禁金銀的流通?如果趁機再頒發新鈔,以五千兌一的比例,收回市面上已經流通不下去的至正交鈔。則當前國庫空空如野的窘況,立刻能得到緩解。民間那些土財主,也沒有機會拿着手中的錢糧,暗中與反賊們眉來眼去。
“陛下,那,那至正變鈔,乃脫脫在任的惡法。民間五千貫鈔,都換不到一斗粟啊!”非常熟悉妥歡帖木兒的秉性,一見他開始做思考狀,樸不花就嚇得魂飛天外,趕緊慘白着臉補充。
“有這麼回事兒?”妥歡帖木兒擡頭看了看樸不花,將信將疑。至正交鈔發行不久後就劇烈貶值,是羣臣先前彈劾脫脫的罪名之一。但妥歡帖木兒卻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的至正交鈔居然已經貶到了如此地步!五千貫鈔票換不來一斗粟,那五千貫鈔,摞起來稱一下,恐怕比一斗粟還重吧,就算以物易物,也不該如此啊?!
“陛下,老奴平素也負責宮中採買,這,這紙鈔到底值不值錢,老奴可是清清楚楚!”樸不花被看得滿頭大汗,跪下去,大聲補充。
“那宮中採買,平素都用什麼來支付?”妥歡帖木兒還不願意相信,皺着眉頭繼續刨根究底。
“當然是先把紙鈔拿到國庫去兌了金銀和銅錢!”樸不花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珠,聲音變得極低。“如果,如果是向普通百姓買,並且只是少量買的話,有時候,有時候就隨便給點宮中淘換下來的舊衣服爛布頭什麼的,反正他們也不敢不應!”
“你怎麼不去明搶!”妥歡帖木兒長身而起,拍打着桌案大叫。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碳值!是白居易指責晚唐當年宮廷採買官吏對百姓的掠奪所作,自己讀書時能倒着背,並大聲譏笑過所謂盛唐,不過如此。而如今自己麾下的這幫傢伙,居然比比晚唐時代的官吏更爲不堪,直接丟一堆舊衣服去搶百姓的財貨!
“宮內用度有限,老奴也是逼得沒辦法啊!”樸不花嚇得打了個冷戰,大實話脫口而出。“那些大商號,背後站的都是達官顯貴,老奴自然不敢讓人胡亂盤剝他們。可,可紙鈔根本就不值錢了,金銀還要拿來佈施給寺院,老奴也只好撿些不要緊的小商小販下手,好替陛下節省些開銷!”
“你,你.....”妥歡帖木兒氣得直打哆嗦,卻無臉命人將樸不花拖出去治罪。脫脫上次推行新鈔法,是他支持的。大把大把地拿金銀去佈施寺院,也是他本人爲數不多的愛好之一。樸不花眼看着宮內沒錢可用,除了去搶劫小老百姓,還能有什麼辦法?朝那些達官顯貴們勒索,他有那本事麼?自己這個當皇帝的都無法從那些人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樸不花抱着腦袋衝上去,不是找死麼?
“老奴,老奴丟了陛下的臉,老奴該死!”樸不花的聲音從腳下傳來,不斷刺激着妥歡帖木兒脆弱的神經。當丞相的欺上瞞下,當皇后的忙着攬權,當百官的忙着貪贓枉法,唯一還在努力替自己分憂的,只有這個高麗太監。雖然他的手段,是那樣的無恥!
“你起來吧,朕不怪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妥歡帖木兒緩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朕明天一早,會跟哈麻商量。讓他從國庫中儘量多撥一些錢財來,緩解宮裡的燃眉之急。但是你以後也進來別再明着去搶了,至少,別在大都城裡頭搶。朕這個皇帝,不能一點兒臉面都不顧!”
“是,老奴記下了,老奴謝陛下恩典!”樸不花又磕了個頭,站起來,輕輕抹眼淚。
“老東西,朕又沒拿你怎麼着!擠什麼貓尿?趕緊給朕擦乾淨了!”妥歡帖木兒笑罵。隨即,又沉吟着問道,“照你這麼說,這新鈔,是發不得了?”
“老奴不敢!”樸不花拿出塊汗巾,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幾把,然後小心翼翼地迴應,“老奴沒資格干涉朝政!”
“別胡扯,是朕要你說的!”妥歡帖木兒把眼睛一豎,厲聲逼問。
“老奴,老奴只是覺得。前年脫脫大人開鈔法,硬生生就將交鈔變成了廢紙。如今百姓們心中餘悸未去,桑哥失裡大人又急着變鈔。也許他的想法有道理,可,可老百姓愚昧,未必敢明白他的道理啊!”樸不花轉了幾下眼珠,用盡量簡單的方法語氣解釋。
“又是脫脫?”妥歡帖木兒的眉頭再度皺緊,臉色殺氣陡現。“你收了哈麻多少好處,居然一再替他說話!”
“老奴不敢!”樸不花再度“噗通”一聲跪倒,頭如搗蒜,“陛下明鑑,老奴是仗着您的勢,才能在宮內宮外橫着走。哈麻大人權力再大,能給老奴的好處也比不得您那!老奴,老奴笨是笨了點,卻沒傻到連自己該護着誰都不清楚啊!”
這幾句,裡邊可沒有一句是廢話。妥歡帖木兒聽了,說話的口氣立刻放緩了許多,“滾起來,別跟個磕頭蟲一般,朕看着煩!”
“是,老奴遵旨!”樸不花腦門上頂着一個青色疙瘩爬起來,繼續拿手巾抹眼淚和冷汗。
“沒用的東西!”妥歡帖木兒又橫了他一眼,低聲責罵。隨即,又長長地嘆氣,“看來這鈔,是不能再變了。朕的窮日子,不知道何時纔是盡頭!”
“陛下勿急,老百姓的記性都不會太長。您再等上兩年,等脫脫當年變鈔的事情被他們忘了,新鈔就可以發行了!”樸不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安慰。
“又是脫脫!”妥歡帖木兒深深吸氣,“朕還以爲,他真有些委屈呢!可朕要是下旨殺了,肯定又有很多人不服。覺得朕天性涼薄,連總角之交都不肯放過!”
“陛下是九五至尊,何必在乎別人嚼舌頭!”樸不花也跟着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全力安慰妥歡帖木兒。“況且陛下要殺脫脫,有很多辦法,根本用不着賜給他什麼毒酒!”
“很多辦法?”妥歡帖木兒皺眉。他不是不懂陰謀,可對付一個坐以待斃的人,任何陰謀都看起來非常多餘。好像自己心虛了一般,根本不敢將處置此人的理由端到明面上來!
“陛下不急,這事兒儘管交給老奴。只要陛下決心已定,老奴保證把事情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讓外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樸不花聲音從耳畔傳來,隱隱帶着早春的料峭,令人不寒而慄。
注1:元代官制,右丞相是正一品,文官之首。平章政事是從一品。中書省右丞是正二品。
注2:至正交鈔,脫脫主政時,爲了彌補國庫空虛,力推發行的紙鈔。僅僅是將用舊日的中統交鈔加蓋“至正交鈔”四個字,就以強行將面值增加一倍。導致紙鈔徹底失去信用,沒人敢留。史載,京師料鈔十錠(每錠50貫),易鬥粟不可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