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沒等劉基的話音落下,宋克猛地一拍桌案,長身而起。“姓劉的,你也忒地無恥。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說客,剛纔你跟我和章兄怎麼說,現在如何又換了另外一番說辭?!”
“仲溫稍安勿躁。正所謂忠言逆耳,劉某這樣做,也是爲了大總管的將來。至於剛纔對你等所說的話,自然也會跟朱總管提起。只是換一下先後次序而已!”劉伯溫卻絲毫不着慌,微微一笑,淡然迴應。
“你,你這逞口舌之利的小人!”宋克怒不遏,繼續拍案大罵。忒無恥了,見過無恥的,麼見過這麼無恥的。先在人家的驛館裡煽動客人離開,然後又當着主人的面笑人家錢財來路不正。這哪裡是在進逆耳忠言,分明是吃定了朱重九不會把他怎麼樣,故意賣直求名。
正欲再罵上幾句,將劉基醜陋面目揭開。坐在旁邊的學局主事祿鯤,卻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仲溫不必着急,大總管又豈是幾句虛言就能說動之人?且坐,聽大總管給你講賺錢的道理。”
“仲溫且坐!”揚州知府羅本,也笑了笑,藉着起身替大夥續水的機會,笑着安撫宋克,“這新茶是以咱家主公親傳之法炒制,雖然沒有龍團鳳團那般名氣大。但喝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非是他們兩個胳膊肘向外拐,而是實在不看好劉基的話題切入點。如果是在什麼“經史子集”方面,也許還能讓自家主公覺得爲難片刻。拿如何賺錢來說事兒,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凡是跟自家主公接觸時間稍長的人,誰不知道朱佛子最大的本事就是點石成金,所謂制器之術,恐怕還要遠遠排在賺錢後面。
果然,待大夥都安靜了下之後。朱重九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然後笑着說道,“伯溫所慮,是覺得朱某之策,可施於一地,不可施於一國?這話其實不無道理,畢竟別處不像淮揚,守着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別處的民間,恐怕也找不出淮揚這麼多靈巧的匠人。”
“還找不出像淮揚三地這麼多見錢眼開商販,追逐銅臭的斯文敗類!”劉基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冷笑着補充。
“至於朱某復興揚州之資,在伯溫看來,無非取自三處,第一,從張明鑑手中截獲。第二,抄沒三地的鹽商以及不肯向朱某低頭的豪富之家。第三,則是靠高價出售火炮,從其他羣雄手裡賺來!”朱重九不理劉基的挑釁,又輕輕抿了口茶,繼續慢慢說道。
“正是!”劉伯溫毫不猶豫地點頭。“其實第一,第二,都來是來自揚州豪富之家。只不過張明鑑白忙活了一場,到最後卻替大總管做了嫁衣!”
“這話也有道理!”朱重九今天脾氣出奇的好,絲毫不以劉基的話語爲忤,“張明鑑從揚州劫掠所得,的確絕大部分都落到了朱某之手。那些抄沒而來的錢財,也的確都充入了揚州官庫。並且這兩筆錢財,都只能用一次,用完便不可再得。短時間內,朱某周圍,恐怕沒人肯做第二個張明鑑,淮揚各地,有膽子公開跟朱某對着幹的,恐怕也都逃的逃,死的死,沒剩下幾個了,抄沒不來更多的錢財!”
“不過!”輕輕擺了擺手,朱重九打斷了劉基的說話慾望,繼續笑着補充,“不過,朱某可以拍着胸脯告訴你,這兩筆錢財,如今都已經用在了揚州百姓身上。朱某自己沒拿一文,我淮揚大總管治下各級官府,也沒拿一文。並且爲了讓揚州重現生機,大總管府至少又多貼進了一倍的錢財進去,這幾點,不知道伯溫可否相信?”
“這”劉基臉上,明顯出現了震驚神色。殺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歷史上大部分起義者,基本上走的都是這種路數。包括彭瑩玉、劉福通等人,打破了朝廷的州府之後,也是將官庫和富豪們的錢財劫掠一空,然後將其中大頭留給自己,只把很少一部分拿出來收買民心。
但朱重九,卻不像是在撒謊。從揚州城的恢復速度和眼下繁榮程度上推算,他也沒有撒謊的可能。畢竟六十多萬張嘴巴在那擺着,無論開粥棚佈施也好,以工代賑也罷,大把的糧食必須得拿出來。而淮揚地區的米價,到了現在,還是江南的三倍左右。從張明鑑和富豪們手裡收繳出來的那點兒浮財,能保證不餓死人就不錯了。絕對不會讓揚州城從上到下,都如此生機勃勃。
他是個飽學鴻儒,不是什麼地痞混混,弄清楚了朱重九說的是事實之後,立刻坦然承認錯,“劉某相信,大總管絕非拿謊言相欺。劉某也曾親眼看到,揚州百姓,都將大總管視爲萬家生佛。如果大總管只是個沽名釣譽之徒,不會被百姓如此愛戴。”
“那你爲何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朱總管爲難!”聞聽此言,宋克又是一拍桌案,低聲質問。
“是啊,伯溫,即便你先前種種,都是虛言相試,這試探的手段,也有些過分了吧!”老實人章溢也對劉基的舉動很是不解,接着宋克的話頭繼續追問。
“劉某並非虛言試探!”劉伯溫苦笑着搖頭,“劉某隻是不願這淮揚三地數百萬黎庶,還有全天下數萬豪傑,到頭來全都落得一場空歡喜而已。”
不待宋克與章溢二人反駁,他又迅速衝朱重九拱手,“大總管,今天劉某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總管海涵一二。劉基可對天發誓,非心存惡意而來!”
“伯溫言重了!”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搖頭,“這裡是酒館,又不是我的大總管府議事堂。即便是我大總管府議事堂,有時候大家爭執起來,也是吵鬧得像個賣菜攤子一般。朱某爲此很是惱火,卻從來沒想過治任何人的罪!”
“嘿嘿,咳咳咳,咳咳咳”施耐庵一口水喝到了氣管裡,嗆得連連咳嗽。大總管府議事堂的氛圍,他最近一段時間可是領教過了。的確是令人無法想象的吵鬧。但吵鬧歸吵鬧,最終決定做出來之後,大夥卻都能主動放棄爭執,齊心協力去做事情。很少會出現因爲政見不合就故意給自己人拆臺的情況。
“那劉某就實話實說了!”劉伯溫看了自家師兄施耐庵一眼,然後再度向朱重九拱手,“朱總管的第三處財源,就是向其他各路諸侯銷售火炮所得。當然也有其他,但主要卻是火炮。一門銅炮總重量不過五百斤出頭,而其售價,卻從最初的一千斤銅,節節上漲,如今以及是每門價值一千貫錢,足足漲了三倍都不止。”
“這個,的確,售價是漲了許多!”朱重九難得臉色變了變,藉着茶盞掩飾尷尬,“不過現在的火炮,與最初的那種,也有很大差別。總重量雖然變化不大,但炮管至少比原來長了四寸,連續射擊次數,也大幅地提高。”
這是他前一陣子被糧食問題逼急了,不得不從朱大鵬記憶裡抄襲來的手段。將火炮的每一次改動,都算作一次升級。從1.0版到現在的3.0版,一路升到無窮大。反正每次改動肯定都比上一個版本好一些,升不升級客戶“隨意”。
劉基不懂火炮,但也從老前輩朱升那裡打聽到,這東西管子越長,射程就越遠。而連續射擊次數的提高,則意味着炸膛風險的降低。所以從這兩點上,他也無法過分指責朱重九心黑。
然而他今天來揚州,卻不是爲了跟朱重九討價還價。因此笑了笑,大聲補充,“朱總管制器上的造詣,劉某甘拜下風。但是,朱總管可否知道,爲了買你的火炮,很多豪傑已經開始刮地三尺?朱總管可否知道,就連劉福通那邊,今年的糧賦,也漲到了畝產的四成。而他們這樣做,實際上等同於幫着你從老百姓手裡搶錢。並且便如此,他們依舊不可能永遠不停地搶下去。萬一周圍各地的錢財,都被你揚州一城給吸乾了。朱總管新財源何來?莫非朱總管還能冒天下大不諱,把火炮賣給蒙元那邊麼?”
“嘶”施耐庵顧不上再咳嗽,擡起頭,看着朱重九,滿臉擔憂。
羅本、祿鯤兩人雖然對朱重九非常有信心,此時此刻,也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他們以前只是覺得有了錢之後,官府做什麼事情都變得容易了許多。卻真的沒仔細考慮過,今後是不是每年,大總管府都會給治下各部門投入同樣的錢財。更沒考慮過,一旦像劉基所說的那樣,涸澤而漁的情況出現,大總管府上下將何去何從?!
剎那間,衆人就將目光都投向了朱重九,期待着他能像以往那樣,給大夥帶來信心和驚喜。誰料朱重九卻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趣,先將劉基輩子裡的茶水朝自己碗裡勻了一半兒,然後笑着舉盞相邀,“來,伯溫,請用茶!”
“嗯?”劉伯溫不知道朱重九到底在打什麼啞謎,皺了下眉頭,端起茶盞陪着對方喝了一口。
朱重九笑了笑,將自己茶盞裡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又將劉基茶盞裡的水再度勻走了一半兒,繼續發出邀請,“來,這茶不錯,請再飲。”
“呵呵!”劉基做恍然大悟狀,將自己茶盞裡的水一口喝乾了。然後挑釁般,朝着朱重九亮出個杯子底兒。
“呵呵呵!”朱重九也笑,擺手示意羅本不要起身。自己將裝水的銅壺拎了起來,將每個人的杯子都蓄滿,“來,伯溫,請再飲!小二,續水。此壺太小,換個大號的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