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事情就是這樣奇怪,有的人彼此相交二十餘年,依舊無法成爲知交好友,有的人卻是一見如故,立刻互相視爲兄弟。
趙普勝和丁普朗二人,給大夥的感覺便是如此,聊聊幾句話,就令在座衆人對他們有了許多好感,心中的防範之意隨之大大降低,而陳友諒給大夥的感覺雖然生硬的些,但也堪稱一個英雄豪傑,讓人無法冷着臉將其繼續拒之於千里之外。
於是乎,房間裡的氣氛很快就熱鬧了起來,大傢伙你一言,我一語,信馬由繮地跟三人打起了招呼,順便又問起了一些江南的戰事,而趙普勝三兄弟也不隱瞞,無論勝仗還是敗仗,只要有人問起,就言無不盡,說道激動處,則不停地以掌擊腿,大聲感慨:“那一仗,我紅巾兄弟死難者兩萬三千四百餘,傷者不計其數,戰後給弟兄們收屍的時候,大夥的手都在發抖,但師父問,下一仗誰還跟着,卻沒有一個肯掉頭離開的。”
“我等,不過是一羣莊稼漢罷了,這年頭,不死於戰場,也得被狗官和蒙古人活活給逼死,一樣是死,不如死出個人樣子來。”
“師叔曾經有令,兩軍接陣,若百人隊出擊,則百夫長站最前面,千人出擊,則千人長站在最前,全軍前壓,則他自己必站在隊伍正前方,是以這兩年來,我紅巾雖然在江南縷縷遭受挫折,每次卻很快就能重整旗鼓,再度攻城略地,無他,唯不怕死爾!”
“好漢子,好一個不怕死爾。”毛貴、朱重八等人聽了,不斷地撫掌讚歎,不知不覺間,對整個南派紅巾的好感,節節攀升。
相比於江南戰場的慘烈,北派紅巾的戰鬥,則顯得平淡許多,特別是今年沙河之役以後,一方面因爲蒙元朝廷的主力受到重挫,短時間內難以恢復元氣,另外一方面因爲火炮的突然出現,元軍暫時無法適應,紅巾軍在戰場上幾乎顯出了壓倒性優勢,即便遇到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這樣的名將,也能戰而勝之,從沒發現任何勢均力敵的對手。
朱八十一心中一直裝着糧食的事情,陪着大夥坐了片刻,看時間和氛圍都差不多了,便又舉了舉茶盞,笑着問道,“三位將軍說得極是,我紅巾上下,不過是一羣被官府和蒙古人欺負得活不下去,揭竿而起的苦哈哈罷了,拼掉一條性命,也想活出個人樣子來,這點,南北沒有絲毫不同。”
“大總管此言甚是。”陳友諒聞聽,知道該說正題了,立刻大聲接口,“天下紅巾,當然全是一家,大總管那份高郵之約,師叔看過之後,也深表贊同,說此約一出,非但驅逐蒙元指日可待,即便是蒙古人被趕走之後,如果大夥都按盟約上所說的來,天下也能減少許多紛爭。”
這已經是將淮安軍,正式擺到與整個南派紅巾對等的位置上了,聽得逯魯曾心中好生舒服,想了想,在旁邊插言道:“彭先生過譽了,這份盟約,乃是宿州李將軍首倡,我家大總管不過附其尾驥罷了,此中細節,咱們可以稍後再說,三位將軍今日不遠千里而來,想必是負有使命,卻不知道彭先生對我淮安軍有何見教。”
“不敢,不敢,見教二字,實在是太言重了。”陳友諒的臉上立刻堆滿了笑容,大咧咧地擺手:“只是我軍剛剛將徽池二州的膏腴之地收歸治下,繳獲的糧食數以百萬石計,而師叔卻聞聽張明鑑那賊子一把火燒了揚州,心裡擔憂百姓無米糧果腹,所以特地派我等過江來”
“大總管休聽此人胡說。”一句話沒等說完,趙普勝已經站了起來,用身體直接陳友諒擋在了背後,“這廝在衙門裡幹過,吹牛已經成了習慣,根本不思悔改,不瞞總管,末將三個,是奉命向總管求援而來,請總管念在大夥同屬紅巾一脈,同屬不願爲牛馬的漢人份上,救我東路軍一救。”
說罷,再度長揖及地。
“這是哪裡話來。”朱八十一聽得微微一愣,“騰”地一下從桌案後站起,快步走到趙普勝身前,雙手攙扶,“有什麼朱某能幫忙的地方,將軍直說就是,何必又向朱某行此大禮。”
“請大總管務必救我師父一救。”這邊剛剛拉起了趙普勝,那邊又快速躬下去了一個丁普朗,也是長揖及地,聲音裡充滿了焦灼,“師父和鄒師兄兩個,帶領東路軍從武昌一直打到杭州,十四、五個月來,弟兄們始終沒有機會休整,手中的兵器、鎧甲,也毀得毀,爛得爛,早就不堪一用了,所以自打遇上了董摶霄那廝,就連戰皆敗,雖然採用了避實就虛之策,接連攻下了若干座大城,可弟兄們沒有趁手的兵器,光憑着一腔熱血苦苦支撐下去,早晚也有支撐不住的那一天。”
“這是怎麼回事,先前不是還說剛剛打下了池州和徽州麼。”
“是啊,彭先生的攻擊如此犀利,怎麼會突然落到如此尷尬境地。”
“不是吧,這轉折也太急了些。”
周圍的毛貴等人,聽得眼神發僵,忍不住議論紛紛,南派紅巾打一個地方,丟一個地方,的確屬於人盡皆知的事實,但是說南派紅巾中實力最強的東路軍,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卻讓大夥無論如何都不能相信,畢竟彭和尚也是一個沙場老將了,論威望和影響力,隱隱還在劉福通之上,劉福通當初憑着一羣烏合之衆,能硬頂住也先帖木兒的三十萬大軍,最後待芝麻李等豪趕到,羣起而破之,彭瑩玉再不濟,也沒有被董摶霄這種無名鼠輩逼進絕境的道理,。
陳友諒聽了,臉孔立刻漲成了一塊豬肝兒,從趙普勝身後轉出來,也給朱重九做了個長揖,嘴裡結結巴巴地說道:“大總管恕罪,大總管恕罪,末將剛纔的話,的確是在打腫臉充胖子,眼下我東路軍手裡,的確存着大把繳獲來的糧食,但兵器、弓箭、鎧甲,都差不多已經消耗殆盡了,軍中的老兄弟,也死得死,傷得傷,無力再戰,只有十幾萬入伍不到半年的新兵,手裡拿着木棒和鐵尺,實在有些擋不住敵軍的四面圍攻,特別是那董摶霄,原本是要乘船渡江來找大總管送死的,但大總管這邊前後不到一個月時間就打到了江邊上,他不敢再捋大總管虎鬚,就又掉頭扎向了我們那邊,就指望着與其他賊將聯手毀了我東路軍,好給孛羅不花叔侄找回場子。”
“怎麼又跟我淮安軍扯上了關係,敢情我家總管打仗打得利落,反而成了錯了。”參軍陳基在旁邊聽了,忍不住輕輕皺眉,正準備出面駁斥幾句,卻又見到趙普勝一把將陳友諒推開,大聲說道:“大總管有所不知,那董摶霄手裡,如今也有一種叫做大銃的火炮,威力雖然遠不如大總管先前所賣給我軍的四斤炮,數量卻至少有二三十門,我軍跟他們對上,每次未等正式交手,就先吃了一個大虧。”
“前一段時間,從大總管這邊購買的火炮,我東路軍只分到了三門,每門以一擋十,自然非常吃力。”丁普朗想了想,也在旁邊大聲補充,“而據末將派人打探,董摶霄的火炮,就是仿造的四斤炮,他先派人花費重金江北某處買到了一門,然後集中了數百江南的巧匠星夜仿造,那江浙行省,這些年仗着海貿之便,官府甚爲有錢,做起事情來,完全不惜血本兒。”
“不光是炮,官軍的鎧甲兵器,也越來越精良。”接連被趙普勝打斷了兩次,陳友諒終於學會了實話實說,“而一些地方上的豪紳,因爲誤信謠傳,以爲我紅巾軍會分其土地財產,也都自組鄉勇,處處與我東路軍做對,所以我東路軍如今每向前走一步,周圍的敵人就成倍的增加,雖然暫時還能保住池州和徽州不失去,長此以往,恐怕也精疲力竭了。”
“所以家師聽聞朱總管已經打下了揚州,就立刻派我們兄弟前來聯絡,不敢請朱總管發兵相助,但火炮、兵器和鎧甲,請大總管務必多賜予一些,我東路軍願意以高出先前三成價格,拿糧食換取兵器,請大總管務必念在同是漢家男兒的份上,仗義援手。”趙普勝眼裡含着淚,再度深深俯首。
“請大總管務必施以援手,我等不怕死,只怕死得如此不值。”丁普朗也俯身下去,淚流滿面。
只有陳友諒,到了此刻還保持着頭腦的絕對冷靜,一邊給朱重九施禮,一邊繼續碎碎地說道,“我軍缺兵器,卻多糧,大總管這邊,兵器綽綽有餘,糧食的缺口卻甚大,不如”
“你給我閉嘴。”趙普勝忍無可忍,狠狠踩了陳友諒一腳,低聲喝令,隨即,又一個及地長揖,“末將也知道,大總管這邊有許多爲難之處,但末將只請大總管給我等一個公平戰死的機會,不要讓弟兄們再拿着血肉之軀,去擋二韃子的炮彈和刀鋒,大總管若能答應,末將,末將和東路軍全體弟兄,即便將來在九泉之下,也要結草銜環,以報總管相助之恩。”
“大總管,大總管,請您看在大家都不甘爲奴的份上,務必救我等一救。”丁普朗一邊抹淚,一邊哽咽着求肯。
“大總管”在座衆人,除了逯魯曾一個老頭兒之外,其他都是二十出頭的小夥子,正值血熱心熱之時,聽趙普勝和丁普朗二人說得淒涼,忍不住紛紛將頭轉向朱八十一,用目光幫忙求肯,至於先前說得那些防範的話,一個個早已忘到了九霄雲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