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膽。”妥歡帖木兒一巴掌拍在牀沿上,手掌心處傳來一陣鑽心的疼。
虛報戰功的舉動他可以理解,掩蓋敗績的行爲他也可以原諒,畢竟王師在最近一兩年裡連遭敗績,又剛剛炸開黃河淹死了許多老百姓,無論軍心和民心都低落到了極點,非常需要用一系列大勝來鼓舞士氣。
但私下跟朱屠戶交換戰俘這種事,卻遠遠超出了他的容忍限度,誰給了脫脫這麼大的權力,難道那些被擒獲的著名賊頭,不經自己御筆親批,就可以隨便赦免的麼,如果連決定賊頭們生死的權力,都歸了脫脫,他這個丞相,和自己這個皇帝之間,到底還存在多少差別。
更何況換回來的俘虜當中,除了蔡子英這個廢物進士之外,其他幾個人,都是自己聽都沒聽說過的小角色,身爲臣子,戰敗了之後以身殉國,乃他們的本分,爲什麼要用傅友德這種遠近聞名的大賊去贖,這,不是放虎歸山又是什麼。
“這些事情你又是聽誰說得,還是樸不花麼,他怎麼知道得如此清楚。”看了一眼被嚇得低頭不語的奇氏,妥歡帖木兒咬住牙追問。
“臣妾,臣妾去南邊做生意的族人,帶回,帶回了幾張報紙。”既然藥已經下足份量了,奇氏就果斷地收起毒牙,“就是朝廷禁止傳抄的那種小報,其中一份,上面寫了雙方走船換將的全部經過,還用木板雕了圖,印在了報紙下面。”
“報紙。”聞聽此言,妥歡帖木兒的眼神變得愈發冰冷,報紙是脫脫沒出征前,勸說他下令禁絕的,理由是朱屠戶利用此物蠱惑人心,煽動漢人跟着他一道造反,當時他本着讓脫脫放心出征的態度,想都沒想就答應了,現在倒着往回推測,卻赫然發現,原來脫脫在那個時候,就已經在想着將前線的消息跟大都城隔離開來。
是可忍孰不可忍。
“把報紙拿來朕看,讓樸不花也一起來見朕,還有,阿魯不花,你派幾個人,宣哈麻、雪雪兩個入宮見朕,無論他們兄弟是否睡下了,都給朕宣進宮來。”
“是,皇上。”
“末將遵命。”二皇后奇氏和怯薛千夫長阿魯不花先後答應着,小跑着退下,片刻之後,高麗太監,榮祿大夫樸不花抱着一大摞印滿了字的皮紙,氣喘吁吁地在門口高喊,“報,陛下,老奴奉命給您送報紙來了。”
“滾進來。”妥歡帖木兒跟樸不花也算自幼相交,看他故意弄出來的一臉油汗,火氣先消了一小半兒,“你個殺千刀的狗賊,居然敢私藏報紙,朕今天一定要親手剝了你的皮。”
“陛下饒命。”樸不花一個跟頭撲進寢殿,肥胖的身體被門檻一絆,藉着慣性像球一樣滾到了妥歡帖木兒腳邊兒上,“陛下,請念在老奴也是一片忠心的份上,饒恕老奴這次,老奴下輩子一定還做個閹人,報答您的大恩。”
“美死你。”妥歡帖木兒擡起腿,衝着樸不花屁股上輕輕踢了一腳,然後沉聲吩咐,“別裝了,你再裝,朕這次也不會饒了你,趕緊滾起來,把報紙上有用的內容,一一指給朕看。”
“唉,唉。”樸不花撅着肥肥的大屁股,向前爬了幾步,然後利落地在報紙當中翻出最重要的那份,“陛下請看,就是這張,老奴,老奴不是有意違抗您的聖旨,老奴,老奴的確是怕耽誤了國事,所以,所以才冒死讓他們買了這張回來。”
“閉嘴,朕自己看。”妥歡帖木兒一把奪過報紙,目光快速在上面掃動。
對於朱屠戶那邊印製的報紙,在朝廷下令禁絕之前,他自己其實也沒少看,上面有許多稀奇古怪的東西,看起來像是信口胡說,但仔細一琢磨,卻未必沒有道理,特別是關於天文、地理和曆法方面的內容,連司天監大食人看了,都覺得深有啓發,甚至還固執地認爲,朱屠戶那邊,一定是造出了某種新的觀星工具,希望朝廷能想辦法偷偷買幾臺回來使用。
妥歡帖木兒本身就是個制器高手,難免被說得心癢,但偷偷派人去購買“神器”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脫脫已經下令封鎖了黃河上的全部渡口,所以只能暫且將計劃擱置,等到平叛之戰打出個結果來再行定奪。
除了天文、地理、曆法這些東西令妥歡帖木兒感興趣之外,來自淮揚的各家報紙上,還經常會連載一些平話,如施耐庵《江湖豪客列傳》,無名氏的《風塵奇俠》,周德信的《煙花洗墨錄》等,雖然是誨淫誨盜,但讀起來,卻比老夫子所寫的道德文章討喜得多。
不過今天,妥歡帖木兒沒用任何人勸諫,就把雜學和平話兩個專版放在了一邊,目光死死盯在了頭版下角的墨畫上,是用雕版法套印的油墨畫,單純從技巧上而言,沒任何新奇之處,新奇的是,作畫的匠人的本事高超,居然在方寸之間,將當時的場景刻畫了個淋漓盡致。
黃河北岸的脫脫弓着腰,顯然是有求於人,而黃河南岸的朱屠戶則倒昂首挺胸,做智珠在握狀,滔滔滾滾的河道中間,則是兩艘交錯而行的小船,一艘船上的人興高采烈,另外一艘船上,卻是低頭耷拉腦袋,如喪考妣。
“咯咯,咯咯,咯咯”不知不覺中,妥歡帖木兒就將牙齦咬出了血來,有股腥腥的味道,從嘴角一直淌到嗓子眼兒,不用再看了,一幅雕版畫,已經說明的全部問題,如果雕畫的人,沒在近距離看到過脫脫,不可能刻得如此惟妙惟肖。
他私縱了敵軍將領,他故意隱瞞敗績,他宣稱接連攻克了徐州、睢寧和宿遷,捷報頻傳,他手下的將領,卻被朱屠戶抓去了一個又一個,到底是誰在欺君,還不一目瞭然麼。
“皇上,皇上息怒,小心,小心中了朱屠戶的反間計。”明明已經將脫脫推到懸崖邊上,樸不花卻突然又做起了好人,主動替對方分辨起來,“報紙上的東西,未必可全信,那朱屠戶向來詭計多端,跟脫脫兩個長時間分不出勝負,難免會用一些盤外招數。”
“嗯,你倒是謹慎。”妥歡帖木兒看了樸不花一眼,心中殺機滾滾,“除了這份報紙之外,你還知道些什麼,趕緊一起說給朕聽。”
“都是,都是些捕風捉影的東西。”樸不花嚇得縮了縮粗粗的脖頸,小心翼翼地迴應,“說黃河決口之後,一共淹死了百姓七十餘萬,此外,還有兩百餘萬流離失所,脫脫不准他們向北方逃難,劉福通那邊也無暇收攏他們,導致很多人活活餓死在泥水裡,即便是當地的大戶人家,最後逃到淮安的,也十不存一。”
“嗯。”妥歡帖木兒皺了皺眉頭,不予置評,朝廷不管,劉福通也不管,真正敞開了收容災民的,只有淮揚,這朱屠戶,倒是懂得收買人心,連任何機會都不放過。
可他的糧食從哪來,揚州城六十多萬張嘴,已經足夠他焦頭爛額了,如果黃泛區再逃過去百餘萬,莫非他朱屠戶真的能煉辟穀丹不成,給每名黔首發一粒,就能令對方一整年不用吃飯。
“還有就是幾場水戰了,朱賊仗着船堅炮利,以淮河、洪澤湖、黃河爲憑藉,阻擋官軍,他們自己在報紙上吹噓,說是每一仗都大獲全勝,但老奴以爲,他們卻有打腫臉充胖子之嫌。”
“垂死掙扎而已。”妥歡帖木兒冷笑,心中卻明白,報紙上的文字,未必是單純在胡吹大氣,否則的話,也解釋不清楚,朱賊手裡,怎麼會俘虜了那麼多有名有姓的官軍裨將。
“還有就是,紅巾賊毛貴帶領麾下兵馬去了濠州。”樸不花想了想,繼續補充,“與郭子興、孫德崖等賊一道據河死守,將察罕帖木兒麾下的義兵也給擋在淮河北面。”
“這是應有之事,毛貴那賊向來以顧全大局聞名,朱屠戶在淮安跟脫脫殺得難解難分,他當然要頂到濠州去,好讓朱屠戶沒有後顧之憂。”妥歡帖木兒想了想,苦笑着點頭。
賊人們尚知道齊心協力,反觀朝廷這邊,當臣子的卻像防賊一樣,防着自己這個皇上插手軍務,這他奶奶的叫什麼事情,枉你脫脫讀了一肚子書,還被外邊稱爲一代賢相,如果這樣做都叫“賢”的話,曹操和王莽也可以被尊爲聖人。
“還有一件事,老奴不知道是真是假。”樸不花又偷偷看了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繼續低聲補充。
“在哪,指出來給朕看。”妥歡帖木兒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命令,“別耍心眼兒,否則朕饒不了你。”
“是,是。”樸不花連連點頭,撅着屁股,將另外一份報紙挑出來,送到妥歡帖木兒眼前,“這,這上面說,有個叫王宣的淮賊,趁着脫脫和朱屠戶打成一團,無暇他顧的功夫,偷偷,偷偷帶領一萬多嘍囉,渡河北上,打下了安東,然後又沿着沐陽、海寧等地一路向北,沿途官庫裡的夏糧,都被他洗劫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