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毛店內,也是一片死寂,掌櫃、夥計,還有平素在店裡棲身,靠打把式賣藝爲生的幾個江湖人物,全都像鬼魅一樣鑽了出來,迅速佔領了院子內所有要害位置,純鋼打造的手弩,在月光下泛起點點寒星。
唯一手裡沒拿兵器的,是平素在後院負責煮驢肉的大廚,只見他拿起一個滿是油脂的琉璃燈,衝着不遠處一棵老榆樹緩緩晃動,昏黃的燈光被外面特製的罩殼遮擋,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看上去好生妖異,很快,老榆樹背後另一處人家的閣樓裡,也開始有燈光閃動,亮亮滅滅,亮亮滅滅,宛若有星星在眨着眼睛。
“胡鬧,你跟我來。”大廚將琉璃燈吹滅,然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低聲吩咐。
“是。”平素在大都城內恨不得橫着走的副萬戶伯顏,則突然就變成了一個剛剛惹過禍的無賴頑童,小心翼翼拱了下手,陪着笑臉追了上去。
二人一前一後,穿過伙房、馬棚、豬圈、菜園,以及一些故意折騰出來的曲曲彎彎,費了好大勁兒,才來到雞毛小店深處,一處佛堂模樣的小屋前,大廚扭着肥胖的屁股,迅速鑽了進去,然後回過頭,一把將伯顏扯入,“呯。”包鐵的屋門迅速關閉,將佛堂內外隔成了完全不通音信的兩個世界。
佛堂內點着幾盞鯨油燈,照亮四壁上的天王相,正對着門處,則有一尊彌勒挺着肥肥的肚子,笑看世間滄桑。
胖大廚先取來紙筆,在香案上快速鋪開,然後才擡起手擦了擦臉上的油花兒,正色問道,“還珠樓主,軍情處第三條規矩是什麼,你是否還記得清楚。”
“大人,卑職當然記得,但是”伯顏立刻站直身體,急切的解釋,“但是卑職”
“複述第三條行動規定,我需要記錄。”軍情處大都站襄理路汶豎起眼睛,低聲喝令,“按規定,記錄後還會給你過目,簽字畫押。”
“是,稟告路襄理,軍情處第三條行動規定是,深度潛伏人員不得主動逆向聯繫。”伯顏被訓得面紅耳赤,又端端正正地敬了個淮揚軍禮,然後快速補充,“但去年傳達的補充規定寫明,若是發生預判中的三種特殊情況之一,則可以按緊急事件處理,務必第一時間將消息送回鷹巢。”
“什麼,真的被大,被大人說中了。”胖大廚路汶手一哆嗦,墨汁在白紙上抹出了偌大的一團,“老天爺啊,這怎麼可能。”
“卑職也覺得不可能,但是大,大人就是猜中了。”這回,伯顏終於鬆了一口氣,擡手在臉上抹了幾把,急切地補充,“太子愛猷識理答臘果然跟他老孃勾結起來,準備逼妥歡帖木兒退位,文武大臣凡是跟哈麻走得近的,或者這幾年得罪過太子的人,都在清洗之列。”
“我的老天爺啊。”胖廚子路汶放下筆,雙手抱頭,“居然跟大人猜測的一模一樣,一年半啊,大人居然在一年半之前,就已經看了今天。”
“誰說不是呢,卑職得到確切情報之後,也給嚇了個半死。”伯顏點了點頭,佩服得無以復加。
一年多以前接到淮揚送過來的三種特殊情況推斷之時,他根本不相信那上面寫的東西將來會有可能發生,愛猷識理答臘是二皇后奇氏與妥歡帖木兒的唯一兒子,妥歡帖木兒最近已經逐步在放權,讓太子參與處理朝政,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妥歡帖木兒亡故後,愛猷識理答臘即位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根本沒必要爲了早日登位而冒上失敗被廢的風險。
然而,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卻在他眼皮底下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並且早在一年半之前,就被朱總管給預測了出來,作爲妥歡帖木兒的仇人之一,他要是還能沉得住氣,纔怪。
“在講武堂特別班時,大總管也提起過這三件事。”大廚路汶想的,則是另外一件事情,擡起手,在自己的額頭鬢角等處不停地擦拭,然而,越擦,那些地方的油珠冒得越急,“他老人家還曾經說過,三種情況無論哪一種發生,淮安軍北伐的日期就要大大提前,老天爺,居然會這麼快,老天爺,咱們淮安軍的一大半兒兵馬,眼下可都在八閩。”
“所以卑職今天跟愛猷識理答臘提議,讓他沿海路主動向淮揚求援,然後咱們就可以從登州調人過來,趁機拿下大都。”伯顏咬了咬牙,眼圈慢慢開始發紅。
那昏君父子害得他義父死脫脫無葬身之地,他昏君父子必須遭到報應,至於昏君父子死後,蒙元羣臣會推哪個登基,黃河以北會亂成什麼模樣,他根本沒想過,也沒心情去想。
“愛猷識理答臘答應了麼,他不可能傻到如此地步吧,,即便他蠢,他手下的人怎麼可能也全都是傻子,。”胖廚子路汶又嚇了一大跳,一把拉住伯顏的胳膊,低聲追問。
“暫時還沒。”伯顏輕輕搖頭,“但他已經動心了,卑職可以接着說服他,李國鳳、哈拉哈、寒葛答等人也動了心,即便不請淮安軍出兵,也會請淮安軍幫忙提供一部分火器。”
“他還想要火器,,他準備付出什麼代價。”強壓住心中的激動,路汶調整了一下呼吸,繼續低聲詢問。
伯顏輕輕點頭,“是李國鳳提議的,向淮安軍秘密購買手雷和鎖子甲,裝備太子身邊的精銳,但具體代價,卑職就沒繼續聽,卑職覺得,最好還是想辦法說服他主動求淮揚派兵。”
關於自己被愛猷識理答臘斥退的事情,他沒有主動彙報,首先他覺得此事與自己的任務無關,其次,則是唯恐彙報了太多的細節,影響到淮揚大總管府參與此事的決心。
然而儘管他對真實情況做了隱瞞,胖大廚路汶的反應依舊遠不如他期待的那樣積極,又緩緩地喘了幾口氣,非常冷靜地吩咐,“不要再試圖說服他了,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身邊的謀士不至於蠢到那種地步,你今天偶爾冒一次頭,他們會認爲你是魯莽,如果一而再,再而三地堅持想淮安軍搬救兵,就會被懷疑別有用心了。”
“這?”伯顏被兜頭潑了一大瓢冷水,很不情願地迴應,“這怎麼可能,好吧,卑職遵命就是。”
“我知道你急着報仇的心情,但是,你的命遠比妥歡帖木兒父子兩個值錢,至少,在大總管眼裡,是這樣,爲了早幾天報仇就犧牲掉自己,那不值得。”路汶擡起頭看了他幾眼,繼續慢慢調整自己的呼吸節奏。
作爲經過講武堂專門培訓過的高級細作,他知道越是關鍵時刻,自己就必須保持冷靜,而不是輕易地就衝動行事,那叫什麼來着,業餘,對,業餘,朱總管給骨幹們做秘密培訓時,經常強調的就是這個詞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