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恰逢十日一沐。
難得一家人能一起吃個早飯,但席間氣氛卻透着幾分難堪。
蔡相第四孫、二房二子蔡蔚好像沒什麼胃口,同席而坐的表妹尤雲薇卻時而幫他夾菜,時而低聲問起‘四哥無精打彩,是否身體不適?’
見兒子迴應冷淡,尤氏不由放下筷子,輕輕‘嘖’了一聲,笑道:“這孩子,如今大了還不如小時候會說話早年爲娘帶你和你大哥去唐州外公家,你回回嚷着要找雲薇玩耍。怎現今長大了,不懂怎樣和表妹親近了?”
這番意味深長的話,講得尤雲薇微羞低了頭。
蔡蔚心下卻十分煩惱.若說以前,他還沒有徹底弄清母親的意圖,可昨日娘子氣的回了宮,母親的態度已非常明顯。
即便心中十分不滿母親無事生非、破壞他們小夫妻之間感情的行爲,但礙於孝道,蔡蔚也沒有頂撞母親,只是忽然起身後朝父母各行一禮,道一句,“兒吃飽了”,說罷就往外走。
長子在外爲官,二子成婚後,這是第一次在蔡坤夫婦二人沒有吃完飯的情況下率先離席。
蔡坤曉得,二子這是在表達自己的不滿,但後宅之事由夫人做主,他便低頭吃飯未作言語。
反倒是尤氏,見兒子竟使起了性子,不由輕斥了一句,“今日休沐,蔚兒不在府中好好歇息,要去何處?”
“兒要去宮中接娘子回家。”
剛走到門口的蔡蔚這麼回了一句,走了出去。
哎喲!
兒子翅膀硬了,敢給我使臉色了!
尤氏一時又氣又急,心道:爲娘還不是爲了你.
可僅僅十餘息後,卻見兒子重新出現在了飯廳外,身旁還跟着一名婆子。
尤氏以爲兒子想明白了才中途折返,心下得意之餘,還是拉着臉問了一句,“怎又回來了?”
卻見蔡蔚看了父親一眼,拱手道:“前院傳話,貴妃來了”
正在吃飯的蔡坤,聞言趕緊擦了嘴巴,起身邊快速往外走邊吩咐道:“快,讓前院管事開中門,迎貴妃入正堂吃茶.”
見丈夫那急切模樣,尤氏優雅的擦了擦嘴角,慢條斯理笑道:“自家妹子回來,至於這般着急麼?”
以前有爹爹和孃親在府,嫿兒回家省親,一切都還好說。
但如今爹孃回了桐山,怎還能和以前一樣!
蔡坤懶得和尤氏講這些君君臣臣的道理,急匆匆帶着兒子迎了出去。
尤氏自討了個沒趣,隨後卻拉起了侄女的手,一臉從容的貴婦笑,“走,雲薇隨我去見見貴妃娘娘”
“我侄女還是不耽誤姑母一家敘話了吧。”
尤雲薇明顯有幾分緊張。
大楚稱國已十五年,但自打二十多年前的前朝宣德門之夜以後,蔡貴妃在士人中間的口碑便已無法逆轉。
總之,蛇蠍心腸、干政妖妃、嗜殺毒婦之類的名號,跟了她半輩子。
對於這樣的人,尤雲薇自是有幾分畏懼。
尤氏見狀,大概猜到了幾分,不由滿是自信的一笑,“莫怕,姑母和嫿兒情同姐妹,她是我蔡家女兒,和我親着哩.”
相府三進正堂。
蔡源離京前,除了皇上親至、或是朝中不足一手之數的重臣到訪,輕易不在此處待客。
蔡嫿明明是嫁出去的女兒,但蔡坤父子引着妹妹進了正堂後,後者當仁不讓的坐了正堂上首。
她坐的理所當然,蔡坤好像也認爲十分應該。
有些東西雖不明說,但一家人也都明白以前有蔡源在,蔡嫿回家尚需講父女倫理;蔡源歸鄉,蔡嫿再來,便是君臣了。
蔡嫿剛在上首坐穩,便聽堂外一陣笑聲,“嫂嫂今早聞聽喜鵲叫,還道咱家有甚喜事,原來是嫿兒回來了”
人未至,聲先到。
兩息後,才見尤氏帶着侄女,款款入了正堂。
尤氏爲表親近,徑直在蔡嫿身旁坐了,拉上蔡嫿的手,便訴起了思念之情
說起來,大半個月前蔡源離京時,蔡嫿回家送行,剛和尤氏見過一面。
可現下,尤氏卻像一年沒見過蔡嫿似得,說不完的話。
蔡嫿面帶微笑,看不出任何異常那尤雲薇跟着姑母進了正堂後,便站在堂內,分外顯眼。
足足過了百餘息,蔡嫿纔像剛看見對方似得,笑着問了一句,“二嫂帶來這小娘,是誰家女公子?”
“雲薇,快來見過貴妃”
尤氏朝侄女笑吟吟招了招手,接着又道:“這便是貴妃,蔚哥兒的親姑母。”
“雲薇見過貴妃娘娘.”
尤雲薇接過尤氏遞來的梯子,上前見禮。
螓首微垂、聲音綿軟,脖頸上的肌膚恰如其分顯出幾分因嬌羞而帶來的微紅。
任誰見了,都要覺着這是位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甚少見人的本門小娘。
可.蔡嫿是誰?
那是狐狸精的祖師爺!
一雙狹長媚目,見人無數,自是不會被表象迷惑。
見蔡嫿未言語,尤氏趕忙又道:“叫貴妃生分了,就隨着蔚兒喊姑母便是.”
明明是一副害羞模樣,但這尤雲薇卻也是位善於順杆爬的角色,趕緊低低喚了一聲,“雲薇見過姑母.”
隨着蔡蔚喊姑母,有些深意。
這回,蔡嫿終於隨意‘嗯’了一聲,聽不出任何情緒,既不像尋常貴婦那般假裝親熱,也沒遵循慣例摘下隨身首飾賞賜小輩。
應付了幾句,蔡嫿忽然轉頭看向侄兒蔡蔚,仿似隨意一般問道:“蔚哥兒,今日休沐,打算去何處玩耍呀?”
蔡蔚表情小有尷尬,卻還是實話實說道:“稟姑母,昨日小侄惱了蜀國,致其回宮,小侄正準備再去宮裡接她回家”
蔡嫿聞言,滿意的點點頭,教導道:“你們夫妻一體,有事需商量着來.蜀國雖自幼得陛下寵愛,卻從不是驕橫之人。她嫁於你,你便是她的底氣,莫辜負蜀國一番情誼。你去吧,陛下昨日傍晚知曉了此事,一夜沒睡好,你接了蜀國,去見見陛下和宜妃”
知曉此事居然驚動了皇上,蔡蔚連忙道:“小侄這就去。”
待蔡蔚離去,蔡坤小心問道:“陛下知曉了?”
蔡嫿媚目轉動,在二哥身上駐留許久,直到蔡坤被看得頗爲不自在之時,才忽地一嘆,問道:“二哥,你覺着,以你之才.能做到了一部尚書麼?”
“.”
蔡坤沒想到妹子忽然來了這麼一個問題,一時語塞。
他這商部尚書,乃大楚立國後新設一部,主掌國有、公私聯營之商行。
比如中原農墾、遼東農墾、南洋開發等商行所屬朝廷的股份,而這些商行從草創到逐漸成長爲龐然大物,多由蔡嫿經手
有蔡嫿從旁協助,他這商部尚書自然做的得心應手。
換另一種方式說,若無蔡貴妃首肯,下方各商行未必會像如今這般配合、任誰來做這商部尚書也坐不穩。
儘管承認此事讓蔡坤臉上無光,但還是老老實實答道:“愚兄才疏學淺,若非嫿兒爲愚兄鋪就坦途,愚兄這輩子也坐不得今日高位。”
蔡嫿點點頭,又道:“二哥和大哥限於才幹,就算借父親和陛下之力,扶搖直上,但根基終究不穩.”
明明是蔡源兒女中年紀最小的女兒,但蔡嫿點評起兩位兄長時,卻如同一家之主。
卻聽她接着又道:“還好,我家下一代中,有蔡思、蔡隆、蔡蔚這等才俊,再給他們幾年,日後成就便是達不到父親那般,也要好過大哥二哥.”
蔡思是堂弟,蔡隆是蔡贇長子,蔡蔚是二房二子雖然蔡嫿赤裸裸的說了兩位兄長不如後輩,但同時也表明了蔡家後繼有人的意思,不至於讓蔡坤那麼難接受。
只見蔡坤臉上尷尬神色短暫浮現後又迅速消解,只道:“全賴貴妃近年來對他們幾人多有教導。”
今日,雖然蔡嫿擺足了貴妃派頭,但畢竟是一家人,說的也全都是爲家族謀劃的心裡話。
然而,下一刻蔡嫿卻道:“既然二哥能想的明白,那便給蔚哥兒他們讓開路吧”
“.”
蔡坤一時沒聽明白,稍有迷茫。
卻聽,蔡嫿忽地石破天驚道:“東南四省市舶司巡檢出缺,昨晚我已懇請陛下,請二哥轉遷此職.”
“.”
“.”
蔡坤夫婦同時擡頭,看向了妹妹,各自一臉愕然。
東南四省市舶司巡檢雖和商部尚書同階,但由朝廷中樞到地方部門絕對談不上升遷。
沿海四省中雖不乏因海貿興盛的大邑,但比起匯聚天下菁華的東京城,仍差了繁華。
尤氏剛剛脫離了婆母的管束,這一家主母還沒做過癮呢!
如何也不捨得去東南吹海風啊.
情急之下,尤氏脫口而出道:“嫿兒!你怎能坑你二哥啊!他去了東南,就再難有拜相之日了!”
確實,尚書之上,便是三相了.
蔡坤雖現下資歷尚淺,但熬上幾年,說不定也有機會爭取一下。
但去了地方,就不好說了。
卻見蔡嫿眉頭一皺,低斥道:“尤氏,本朝不允婦人干政,這般大事,豈有你插嘴的地方!”
“.”
你聽聽,這話要臉麼!
若說婦人干政,天下誰能比得過你蔡貴妃!
今日竟也好意思說我.
尤氏不服歸不服,卻也不敢將心裡話真的講出來,氣的坐在原處低低哭了起來,不時小聲咕噥一兩句,“你二哥自幼疼你女生外嚮爹剛走,就拿自家人開刀”
蔡坤此時也品出點味道隱約猜出,今日之變興許和蜀國公主有關。
用了幾息思索,蔡坤才低聲問道:“貴妃.此事,還有轉圜餘地麼?”
蔡嫿擡眸看了一眼啜泣不止的尤氏,卻道:“倒是還有一法,可使二哥繼續留在東京。”
耳聽還有補救餘地,剛剛被呵斥了的尤氏瞬間又來了精神,趕緊抹淚道:“嫿兒莫嚇我與你二哥,有法子還不快說出來”
蔡嫿卻再沒看向尤氏,慢條斯理抿了口茶以後,望着蔡坤道:“二哥若還想留在東京,唯有一法.休妻”
蔡坤登時目瞪口呆,尤氏也忘記了哭泣,難以置信的看向蔡嫿。
足足過了幾息,尤氏才忽地委頓椅內,拍腿大哭道:“好好好你蔡家如今富貴了,我配不上你二哥了!”
說罷,尤氏猛地起身,喝了一聲,“你們兄妹也莫要羞辱我孃家,我這就撞死在此處,好騰出位置讓蔡二郎再娶”
話音未落,尤氏已衝向堂內大柱。
蔡坤早有準備,提前移動,一把抱住了尤氏,再轉頭往上首看過去,卻見蔡嫿依舊面色平靜,似是心意絕難更改.
蔡家子女裡,大哥重禮保守、不苟言笑,倒是蔡坤自幼和離經叛道的妹妹親近,此刻見蔡嫿神情,忽地心中一痛,流下淚來,抱着尤氏跪地道:“臣蔡坤願去東南履職吾妻尤氏雖性有瑕疵,卻也爲我、爲我家辛苦多年,這妻,臣不休!”
“哇~”
一聲痛徹心扉的大哭後,尤氏緊抱蔡坤,哽咽道:“官人,我不能耽誤你的前程啊!”
“甚前程不前程的,你我夫婦能白首偕老,爲夫心滿意足”
夫妻二人好一陣抱頭痛哭,上首的蔡嫿,見二哥答應了去東南,臉上表情才逐漸柔和。
大約過了一刻鐘,堂內才重新安靜下來。
尤氏坐在椅內,雙目紅腫,呆呆望着地面,怎也不肯再看蔡嫿一眼。
以蔡嫿的脾氣,大概會懶得再解釋,但眼前之人,終究是自己的二哥。
過了一會兒,蔡嫿終是沒忍住,問道:“二嫂,可是恨極了我?”
尤氏不吭聲,蔡坤連忙道:“不敢。”
蔡嫿幽幽一嘆,忽道:“二哥,陛下讓我來處置,已是給我家留了臉面。二哥難道真以爲,我讓你和二嫂去東南僅僅是爲了給嬈兒出氣?”
蔡坤的確是這麼想的,卻沒有這麼說,只以沉默相對。
見狀,蔡嫿又徐徐道:“我家根基太淺,二哥管不好家、二嫂也不知曉如何做這相府主事大婦,京中貴婦吹捧幾句,便不知自己是誰了,長此下去,早晚招來麻煩.如今有我在宮中,陛下念着兩家情份,自不會怎樣。但以後呢?
太子對蜀國,猶如二哥當年於我待太子從軍歸來,若此事還不能妥善解決,心中必生芥蒂。日後太子登基,你們讓蔚哥兒、讓我蔡家後輩如何自處?”
這番話起了些作用,尤氏終於擡眼看了蔡嫿一回,想說什麼,後者卻擺了擺手,繼續道:“你們去了東南,這相府就交給蜀國打理,蔚哥兒只需專心任事,遲早可爲兩朝幹臣.至於子嗣問題,我已請了太虛入京,這老道頗爲精通男子調理養補醫術.”
“蔚哥兒身子好着呢~”
雙眼尤紅的尤氏弱弱駁了一句,至今不願承認是兒子身體出了問題。
“成婚三年,二嫂已向他房中塞了兩個女人,還不見動靜,難不成都是旁人的錯?不可諱疾忌醫!”
蔡嫿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當日午時初,蔡嫿沒留在相府吃飯,出府回宮。
路上,跟在身旁的女侍,忍不住道:“這下.蜀國便可名正言順主持後宅事宜了。”
當朝講究父母在不分家,而蔡家老爺子都還健在,嬈兒和蔡蔚更不可能和父母分居單過。
只要有尤氏在,嬈兒永遠不可能真正掌家
但這回,蔡嫿直接將二哥二嫂打發去了千里之外的東南,相府後宅自然再沒有那麼多幺蛾子了。
那女侍見貴妃不接話、臉上也沒有喜悅神色,心中頓時明瞭.貴妃確實是替蜀國搶來了掌家之權,可心裡也未必沒有不捨.
老相爺歸鄉榮養、長兄在地方爲官,如今二哥也要去兩千裡外的東南了。
往後,京中便只剩了蔡家小輩,再也沒了蔡貴妃能說體己話的長輩兄長了。
“貴妃,蔡尚書和夫人想來會理解您一片苦心.”
對於女侍的安慰,蔡嫿下意識的點了點頭,可隨後又似不確定般搖頭苦笑,只道:“此事我爲了嬈兒、爲了陛下,卻也不全是爲了陛下和嬈兒,二嫂勢利,卻又不夠聰明,如今驟居高位,若不敲打一回,往後不定惹出甚大事
眼下父親不在京中,家裡總歸還需有人唱黑臉。二嫂若怨恨,便怨恨吧.我終歸是蔡家女兒,需爲後輩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