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接待韃靼來使的人是靜王,皇帝沒有說話,靜王立即起身:“忽烈將軍,可是酒不合口?”
大周禮儀之邦,先禮後兵,且烏木齊縱容屬下放肆,必有後招。
全場視線都集中在忽烈身上,忽烈卻滿不在乎地大聲嚷道:“這是馬尿嗎?你們竟然用馬尿來招待我們!”
隱隱聽到有人的吸氣聲。
昭王把玩着手上的杯子,看着一身白袍的靜王面容肅穆。
“聽忽烈將軍的意思,似乎有更好的酒?”周煜文聲音平穩,不帶有一絲情緒。
忽烈道:“就是我們韃靼的馬尿,也比這個好喝。”
明顯的侮辱!
譁然——
成帝微微皺了皺眉,顯然不滿意周煜文的處理方式。
烏木齊喝道:“退下,這裡哪有你說話的份兒!不過這酒的確不怎麼樣,此行我等亦帶了數十種美酒,大周國力昌盛,人才濟濟,本不好意思拿出手來……如今,只怕拿了出來,也未必有人識貨……”
昭王猛地一拍面前矮案:“烏木齊,本王敬你爲韃靼左賢王,卻不能容你在此胡言亂語,誰不知你們韃靼二十年前還不會釀酒!”
烏木齊笑道:“我是不是胡說,且請人來鑑酒便是,若是你們能分辨出我這酒用什麼釀造,釀製了多長時間,我自然願意服輸。”
早知韃靼人不懷好意,竟想出了這麼個法子。
七夜香爲宮廷秘法釀製,成帝自然有專門的人負責釀酒,這鑑酒自然也不是難事。
靜王立即着人去傳,孰料良久只見那傳話的小太監回來,只見他一人返回。靜王便知這中間已經被人做了手腳了。
要的便是他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在皇帝心中一無是處。
片刻間,所有視線集中在靜王臉上。在大殿的某個角落,一雙眼睛也在注意着靜王的小指動作。只要靜王動動小指,便會有人上去“鑑酒”,只是這必定是個犧牲品,也必定會是個失敗品。
一息的時間,靜王卻覺得很長,但沒人允許他拖延下去,就在他狠心欲做決定之時,烏木齊身後的兩個寵妾突然笑出聲來:“難道大周人只知道喝酒。而不懂品酒麼?”
“就是,這和飯桶有什麼區別?”
“怪哉,大周禮儀之邦,竟還不如我們韃靼……”
大周衆臣正被這兩個寵妾嘰嘰喳喳的議論弄得面紅耳赤之時,一道清脆的聲音響起:“王爺,賤妾不才,曾隨家父學過一些粗淺的釀酒方法,也認得幾種酒,若王爺不嫌棄,可否讓賤妾一試?”
淺綠色寬袖褙子下可見月白色交領襦裙。淺笑的眉眼如同一彎新月,若不是那隆起的腹部,靜王一時之間還難以將這笑容和沈澈之妻聯繫起來。
眸子中的驚訝片刻消失。靜王展露一個溫和的笑顏:“準。”
從她起身的那一瞬間,烏木齊眼珠子裡的光便像黏在了一起,脣角若有若無的笑讓一側的寵妾暗自心驚。
只有在殺人的時候,烏木齊纔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成帝的視線落在何雅身上的時候也有幾分疑惑,待將這女子和記憶中的人聯繫起來時,眼梢滑過一道流光。
竟然是個孕婦?竟然是……她!有人難掩驚訝,何雅卻挺着肚子在密密麻麻的視線中緩步走向烏木齊。
靠近西殿門的臺階下,有人攔住欲衝上前的沈澈:“大人,情形危急。您於殿下,乃是左膀右臂。萬事以大局爲重!”
感覺到那不可阻擋的力量,聲音雖低卻急促道:“大庭廣衆之下。夫人竟敢挺身而出,必是胸有成竹,未必吃虧,還望大人三思!”
咔嚓一聲,藏於袖中的短劍回鞘,沈澈掃了一眼屬下侍衛,幾步轉至一角,默默盯着場上一舉一動。
這死女人,回去再好好收拾!
烏木齊一拍掌,立即有一隊人捧着酒罈上來,陸陸續續竟然有幾十種之多!
就算每樣只品一口,這幾十壇下來,一個孕婦如何吃得消?
“爲了顯示公正,每樣酒的配方、年份均已寫在紙上壓在壇底,由你們指派一人覈實即可。”烏木齊極爲大方道。
靜王之側起身一人,走至前方,何雅看着有些眼熟,仔細一瞧,這不是黃梅先生麼?(大傢伙還記得嗎?就是何女皇去賣話本子遇到的那位,小/受型的哦~)
黃梅先生見何雅吃了一驚,衝着她卻是柔柔一笑。
何雅立即落了一地的雞皮疙瘩……沈澈這個王八蛋,等姐回去再收拾你!
黃梅先生表面雖然在笑,其實心裡也捏着一把汗,不過不同於其他人,黃梅先生心裡還有一份奇怪的篤定——從雪涯那挖來的話本子,無一不震撼着他的靈魂,何雅雖然不知道他,他卻從這些話本子中瞭解過何雅,這些傳奇的故事,以及其中透出的那種他從未見過的……黃梅其實是找不出詞來描繪的,姑且是一種境界吧,因此,黃梅早認爲眼前的女子是不同於一般女子的,所以當她站出來的時候,黃梅的心裡便隱隱跳動着一種自己也說不出來的期望——韃靼狗要屁滾尿流了!
清亮的液體注入白玉杯中,纖纖玉指比那玉杯的光芒還要柔和,烏木齊笑看那手端起杯子,心臟卻在猛地緊縮,這些酒中都加了一種特製的秘藥,不會令人當場死亡,但回去之後嘛——傷了這個女人,就等於傷了靜王最得力的臂膀!
玉杯和那薔薇色嘴脣的距離越來越近,烏木齊的眸子也越來越緊,他太過關注那距離,薔薇色的嘴脣突然裂開一個笑時,他竟一時沒反應過來。
燦爛的笑閃電一般刺入他的心臟,他心臟裡的一生都未動過的某個地方突然跳了一下。
“左賢王,只要我說出每一種酒的配方和年份。韃靼就算輸了是麼?”
這女子……太過明豔了!烏木齊想道,他半生血腥裡殺出來,殺了兄弟。奪了父親王位,眼裡有的從來都是江山和全力。此時違背韃靼王之意,刻意挑釁,特意設計陷害靜王,又無論如何也不相信此女有能力品鑑出每樣酒的來歷,況且一旦飲下任意一杯,便是一屍兩命的結局……烏木齊想到此處,那抹說不清楚的觸動煙消雲散,仰首哈哈大笑:“不錯!不過前提是你能!”
何雅一笑:“早聞左賢王一言九鼎。果然名不虛傳!”
烏木齊不想再廢話,只盯着何雅及她手上玉杯。
何雅卻突然將酒杯放下,將食指插入杯中,須臾片刻道:“這一杯是封藏十年的汝汾春,用天山雪水浸泡秋之五穀釀製,在來年的春天,加入汝汾盛開的桃花,最後深埋地下,經十年而成。”
烏木齊目瞪口呆。
黃梅舉起手中紙條,揚聲道:“完全正確!”
不知烏木齊有些走神。烏木齊身後的使者團悉數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第一次見有人是這樣鑑酒——完全不需嘗上一口!
角落裡的人始覺頭上出了一層密密的汗,臉上雖然還有着怒氣,嘴角卻不由裂開了。
高座之上的成帝面容不變。眼神卻柔和了許多。
衆臣皆鬆了一口氣,看向韃靼使團的眼神帶了幾分不屑。
何雅走向第二壇酒,烏木齊猛然起身:“你不用嘗上一口便可鑑別?”
何雅揚眉:“也不全是,我素來嘴叼,尋常劣酒難以入口,便想出這個法子,只有遇到極品美酒,纔會動嘴去嘗……比如七夜香。”
話音一落,黃梅先生便柔柔笑了。烏木齊臉色不佳,目光陰沉。冷哼了一聲不再言語。他就不信用手指頭摸摸就能摸清楚了,愈到後面。這酒的方子愈是複雜,就連一生浸淫此道的釀酒大師也難以辨出,區區一個女子,哼哼……
烏木齊尚未冷哼完畢,何雅已經給出了第二杯酒的來歷。
“秋雨醉,秋雨秋雨,果然綿長,不用五穀,單用雨季而生的雨谷,晾曬陰乾後入甕發酵,有如秋思,一年又一年埋藏,此酒不需多年,只需三年,便足以夠醉,不過左賢王這杯秋雨,卻還差了整整一十三天。”
黃梅:“完全正確!”
烏木齊身後的忽烈禁不住起身,眼若銅鈴一般瞪着何雅。
靜王和靜王妃相視一眼,原來還存有幾分擔憂,此時卻完全轉化爲信心。
一杯杯酒的來歷被何雅輕鬆說出,她只不過動動手指,頂多摸摸肚子,烏木齊眸子愈來愈暗,這樣精心的佈局,竟被眼前女子一一破開!
最後一杯酒送了上來,衆臣皆滿懷信心地看着何雅,等着她將手指插入,再拔出時就是韃靼狗認輸的時刻了。
何雅手指卻突然停在那酒杯邊緣,這是……
烏木齊眸子裡泛起冷笑,這杯酒,可真是特殊呢。
兩人眼神瞬間撞到一塊,何雅看到了烏木齊藏着的冷笑,突然間眸子一轉,烏木齊猛覺不妙,何雅已經舉起了酒杯:“用手指鑑酒不足爲奇,奇的是就算是別人飲下這杯酒,我也能說出這酒的味道和來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