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如何要說,‘物以類聚,人以羣分’,夥計你註定和我胡孝彥‘同命相憐’了。”鬍子卿不無感慨。
看了子卿大病初癒,一臉倦容,纔不過三十歲就頹廢了許多。真不知道是這些年的重壓太大了,還是年輕人本不該去擔不屬於他們的那份過於沉重的擔子,漢辰心裡也是酸澀。
碧盟和凌傲表兄弟二人就規矩的並排坐着,目光轉過來聽子卿感嘆。
臺上的魏雲寒已經粉墨登場,扮演的西門慶俊逸風流。
衆人感嘆一番,包廂裡子卿繼續懷舊。
“那年你們七舅還在東北帶我,我是鬧氣的不肯上這個‘臺’呀。爲了一步步的登上這舞臺,我所有的跳舞、打球、交友都被擱淺了。天天腦子裡飛閃的都是‘軍務’兩個字。喏,二十八歲那年,我剛過生日,就在生日舞會上,在北平,忽然接到密電。”鬍子卿低頭哽咽,又忍了淚擡起頭說:“說是我父親在回奉天的路上被日本人炸傷了。我連夜喬裝,剃光了頭奔回奉天,可家父已經辭世了,臨辭世前,他留下話,說是他這把老骨頭交代了,要我好好幹。如果他老人家還活着,他要是敢讓我接班,我真敢當面頂撞拒絕。我不想打仗,更不想帶兵,我只想當我自己,我爹他明白,他知道我。可是他這一去,日本人在外面虎視眈眈,這舞臺上的戲總要唱下去,總有人要去挑大樑去唱着大軸戲。這時候我求我老叔胡飛虎,求他老人家上場吧。他老在東北人緣好,跟了我爹身邊白手起家的老兄弟,他老要是上臺,我就可以閒散的做我的大少爺。胡家在奉天的產業,還有國外銀行的鉅額資產,我胡孝彥揮霍一生都用之不盡,我幹什麼要當這個狗屁的司令。”
“子卿,是不是憋了這一個月憋壞了。”漢辰壓低聲音責怪,又掃了一眼碧盟和凌傲,示意鬍子卿言多了。
鬍子卿滿不在乎的說:“就是說給這兩個小的聽了,讓他們也聽聽。別以爲自己有多委屈,誰不是這麼過來的。那年,我老叔就拉下臉對我說,‘小順子,這個臺子只能你上,因爲你是胡云彪的兒子,你上是應該的。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老叔都要踢了你上臺。你只管放開手大膽上去唱,有老叔在臺邊給你把着場子。不過你小子要是在臺上不好好唱,老叔背了人可擰你耳朵,大耳摑子掄你。’”鬍子卿苦笑了搖頭說:“滿臺的燈光都照向我,我心裡害怕,又沒有退路,就是被這麼踢上了場。這一唱就是幾年。沒了自己的生活,天天忙於應酬,有時候忙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爲誰活着?還要聽着四面八方的謾罵指責。”
話音剛落,就聽何莉莉“哎呀!”的尖叫一聲。原來扮演武松的小豔生的刀在打鬥中被卷落在臺上,全場一片譁然,這可是重大的失誤。
猛然間,就聽魏雲寒扮演的西門慶一個翻身跳站到桌上,指了慌了手腳的小豔生唸白道:“哈哈,哈哈~武松,你因何將刀扔在地上,是打拼不過你西門爺爺的六合刀法,要來試試拳腳嗎?”
說罷一個跟頭翻下桌子,做出磨拳挽袖的動作,給豔生遞了個眼色,豔生也踩了重新響起的小鑼聲,同魏雲寒拳腳過了幾個回合,然後接過魏雲寒用腳尖挑起扔給他的刀,又開始打鬥。觀衆多是以爲小豔生改了戲,看打拼得精彩,也沒在乎。只是漢辰搖頭讚歎說:“也難爲小魏這當師兄的,這救場救得機靈,恰到好處。”
鬍子卿微撇了嘴說:“但願小豔生是個有良心的,能體味到小魏這份苦心。”
※※※
散場後,小豔生回到後臺,離開臺時有意瞟了一眼樓上那個包廂,他一直恐懼害怕見到的那個佟旅長家的太監老爺子已經不見了蹤影。豔生心裡噗通亂跳,不知道自己爲何如此倒黴,那個變態的死鬼太監怎麼這個時候出現了?
後臺已經是鮮花的海洋,熱情的戲迷,恭維的話語圍繞,豔生六神無主的掃視了一圈,發現不見那佟老爺子跟來,才心安理得的坐下。
魏雲寒推開包圍簇擁他的戲迷,只拉了豔生說:“跟我去隔壁房間。”
豔生一把掙脫雲寒的手,他知道,隔壁是一間堆放雜物的小屋,近來因爲他成了名,後臺圍觀的觀衆越來越多,師兄教訓他時多是去那間雜物間。
“師兄有什麼話就在這裡講,豔生還要急着回去,叔叔嬸嬸在等豔生回去吃飯。”
師父似乎也看出些異樣,喊了他們兩個到了那間雜物間。
“怎麼回事?別以爲耍點小伎倆混過觀衆的眼就了事了?什麼時候唱戲出個這麼大的紕漏,刀都掉了!”魏振飛惱怒的罵道。
“還不是師兄,他那刀打來,震得豔生虎口都要裂了,撐不住勁刀就落了。還好沒飛出去傷了人。”豔生忙辯白說,他可不想在這裡被師父沒臉的揍一頓,隔壁那麼多戲迷,傳出去他的臉可往哪裡放?
二師兄詫異而愕然的目光瞪着他,似乎在指責他的謊言,又不便揭穿,只是正聲說:“豔生,你如今成了角兒,那也是觀衆擡舉的。觀衆是衣食父母,這活兒馬虎不得,你這功要加緊的練了。”
魏振飛也搞不懂是誰說的對,門口的副官已經開始敲門說,胡司令在等着小魏老闆去宵夜。
魏雲寒出去卸妝,魏振飛沉了臉對豔生說:“豔生,你出息了師父也從心裡高興。當年是師父把你收了來,看你是個好苗子,豔生,你要爭氣呀!”
豔生眼淚倏然落下,哽咽說:“師父,豔生不該瞞騙師父。剛纔,剛纔上場前,是露露姐來找二師兄了。”
“露露?你說得是真的?”魏振飛震驚的捏住了豔生的肩頭追問。
豔生點點頭說:“露露姐特地來看我,說是賀豔生入選八大武生,還送了豔生一隻手錶。露露姐讓豔生背了師父喊二師兄出去。”
魏振飛默然無語的出了門。
潘軍長派來接豔生的車早在外面等候,豔生上了車,心裡纔開始跳了起來。
潘軍長爲什麼幫他,他當然明白。
自從那次潘軍長請他吃夜宵,那隻不老實的手從上摸到下開始,豔生就使盡了渾身的解數不讓這老色鬼沾到便宜,但還要聞到腥肯幫他辦成眼前選“八大武生”的事。說白了,這養小倌戲子古來有之,既然身在梨園也是身不由己,有幾個伶人能逃這些軍閥權貴的魔掌呢。
就說師兄魏雲寒,生的一副俊美的容貌,多少人打他的主意。若不是胡司令給他戳着這片天,人人都敬畏胡司令不敢擅動,怕二師兄不見得現在在伺候誰呢?就是這樣,誰知道二師兄和胡司令、楊司令等人是否乾淨,人家堂堂的大司令,若沒個所圖,怎麼會和一個戲子稱兄道弟的交朋友?
豔生回到潘公館,自從那天搬來潘公館被潘軍長這老流氓折磨了一夜,他至今想來都恐怖。
如今潘軍長幫他達成了夙願,他當然要以身相許去謝這潘軍長了。
潘家上上下下的僕人看他的眼光都是異樣。
豔生換了件嫩黃色的短衫,對了鏡子梳理好頭髮,緩步的去隔壁潘軍長的房間。
房間裡沒人,黑着燈。
豔生心想,那一定是在書房了。
果然,書房的燈是亮的,豔生堆起笑敲門,虛掩着的門沒人應。
豔生覺得奇怪,推開門,桌上竟然放着一個漂亮的大蛋糕和一瓶放在冰筒裡的外國紅酒,這個三層高的蛋糕和美酒一定是給他慶祝用的。
豔生的虛榮心無比的滿足。
緩緩的走近,見這蛋糕上還寫了一行日文字,他看不懂,只看懂了“大東亞”幾個漢字。
原來這蛋糕是日本貨。豔生等了等,還是沒有動靜,忽然見了書房邊的書架側開一個三十度的角,原來這書架是扇暗門。
好奇心令豔生往裡面看看,沒有人,只是一個寫字檯上放了些辦公用品,還有一個雙人沙發,簡單的樣子。
豔生挪步進到密室,左右看看,這時外面傳來一陣爽朗的說笑聲和雜亂的腳步聲,大聲說話的是潘軍長。
豔生想,不如藏在這裡嚇嚇這個老東西。
豔生拉上那道門,但是暗門很重,他一鬆手,門就要往外跑,所以他只有用手死死的拉住,想等了潘軍長進屋嚇他一跳,密室裡一片漆黑。
“村田司令官請,時司令請。”
一陣寒暄聲和腳步聲中,豔生透過那道窄窄的門縫,看到的是兩位日本軍官和一位仁丹胡的西裝日本人,還有一位將校呢軍裝的將領,微胖的臉,他認得,見過報紙,這不是山西的司令長官時風舉嗎?沙發對了他坐的還有一位青年軍官,就是上次同潘軍長拉他吃夜宵的鬍子卿司令的堂兄,胡孝誠旅長。
“潘某特備薄酒和蛋糕,爲了慶祝我們的精誠合作,爲了我們的大東亞共榮的滿洲帝國成立、昌盛,乾杯!”
豔生心驚肉跳,這是什麼意思?原來是他自作多情,這些蛋糕和美酒不是給他準備的,而是潘軍長另有客人。
“我們大日本關東軍,一定不會虧待了潘軍長和時司令,日後一定不會虧待二位。我們大日本關東軍一諾千金,答應諸位的條件絕對不會反悔。我們互利互惠,互相提攜。”
豔生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他聽說過胡司令的爹是被日本人炸死的,也聽說了日本人一直在東北虎視眈眈的要入侵。如今潘軍長和時司令和日本人合作什麼?
“我們一言爲定,後天凌晨,我率領部隊從河南起兵反奉,進攻東北軍。”潘軍長承諾說。
“好!我們關東軍支援的軍火隨後送到,決不食言。不求速勝,只要把鬍子卿的東北軍兵力拉到關內,就算潘軍長大功告成!”日本軍官村田舉起了酒杯。
時風舉摸摸光頭笑了說:“我老時說話算數,只是我老時只能在幕後幫潘軍長當個後勤補給,要兵要糧,我老時沒話說。那胡小順子,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
“一言未定!”一旁的胡孝誠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村田忙說:“胡先生,若是此舉逼得令弟胡孝彥下臺,我們關東軍力保你當這東北保安司令。令弟太迂腐,太執迷不悟。”
豔生嚇得兩腿發軟,他聽到了什麼?他不敢相信?難道潘軍長要發動兵變反胡司令,要造反逼胡司令下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