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官——小人,不,不是奸細。”龍世榮面如土色,身體瑟瑟發抖,結結巴巴地辯解着。
“不是奸細?”馬寧兒抓得更緊,吼叫如雷,龍世榮的臉色則由土變紅,再變紫,“不是你通風報信,不是你故意引路,敵人怎麼會知道在此伏擊?啊,啊,說呀!”
王屏藩眯了眯眼睛,沉聲道:“馬總兵,你先鬆開手,讓他說個明白。”
馬寧兒鼻子裡噴出沉重的粗氣,恨恨地鬆開了手,龍世榮這才喘上氣來,不停咳嗽着。
“大,大人,給小人一,一萬個膽子,也不敢,不敢欺騙。”龍世榮喘息未定,便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小人若,若是奸細,豈能把女婿、女兒,都綁縛相獻?又,又豈能自陷死地?大人明鑑啊——”
王屏藩也琢磨明白了,覺得象龍世榮如果是奸細,那也未免太令人不可思議了。儘管如此,他卻不能給龍世榮好臉色,還要逼着他尋找突圍之路。
“你若不是奸細,便尋一條出谷的道路。”王屏藩冷厲地說道:“如若不然,便砍了你的狗頭。”
“是,是,小人——”
龍世榮惶恐地擡起頭,四下張望,入谷的峽谷已經被亂石封堵,上面肯定也會有人把守,只是往下扔石頭,便足以阻遏想攀亂石而出的清兵;兩面山壁陡峭,上面又有土兵,顯然也難以突破;他把目光投注到了山谷的出口,那裡是兩座高有三、四百米的亂石山,對峙封鎖住了道路。
“從那裡衝出去?”馬寧兒順着龍世榮的目光望去,冷哼了一聲。
“衝出去,才,纔有水源。”龍世榮低下頭,囁嚅着說道。
王屏藩也在四下觀察着脫困之路,他與龍世榮的看法倒也相同,尤其是龍世榮所提到的水,出了前面的谷口。才能得到。否則。不用敵人來打,只困個幾天,也要全軍覆沒。
“被隔絕的部隊如果繞路,幾時能夠趕來。”王屏藩沉聲問道。
龍世榮咧了咧嘴,心虛地說道:“兩,兩三天吧!”其實他想說至少五六日,且道路更難行走,但在王屏藩和馬寧兒的壓力下卻撒了謊。
“馬總兵。”王屏藩暗自嘆了口氣,也下定了決心,立刻命令道:“率人馬立刻攻佔前方石山。趁敵人尚未全部進入陣地,奪取山谷出口。”
“是。末將遵令。”馬寧兒躬身一禮,狠狠瞪了跪着的龍世榮一眼,大步而去。
………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吾以此觀之。勝負見矣。
孫子兵法說得多好,多算勝,少算不勝。但顯然還不是最適合這次的伏擊作戰。因爲這不是多算少算的事,而是朱永興的未卜先知,小參謀部早有準備的作戰計劃。
龍世榮可能會叛變,那就故意向他透露在老武山、大竹箐有伏兵;清軍有可能間道而來,那便預作準備,設下伏兵。甚至連吳三桂大軍的行軍路線,朱永興也猜得八九不離十。
有了朱永興的提醒和預測。小參謀部制定了多套詳細的作戰計劃,使義軍在元江之戰還未開始時,便已經佔了優勢。而歷史除了時間外,並沒有改變多少,大概也是因爲征剿元江確實也沒有什麼能夠施展巧思妙謀的地方。吳三桂做出的也基本上都是軍事上比較正常的行動,但他肯定不會想到,明軍的戰術已經有了很大的變化,而他那正常的計劃恰恰是在按着朱永興的指揮棒在行動。
谷外的喊殺聲漸漸弱了下去,谷口的吶喊聲、火槍聲又響了起來。眼見被分隔在谷外的清軍行將被消滅,陳國公吳子聖立刻向谷口調去了黃元才所部的明軍士兵。
一陣激烈的廝殺過後,佔着地利的明軍和土兵合力將奪取谷口石山的清軍打了下去。眼見着越來越多的士兵趕來增援,陣地得到了鞏固,吳子聖才鬆了口氣,和那燾一起登上谷口石山。
“若是被發現得再晚一些,清軍將盡入網中,難逃全軍覆沒之下場。”那燾望着谷內的兩千多清兵,有些惋惜地輕輕搖頭。
吳子聖仔細辨認着清軍的將旗,嘿嘿一笑,說道:“那知府,你看那將旗,至少是個總兵。雖然不能盡殲敵軍,可也網住了一條大魚啊!”
“吳逆手下有多少總兵?”那燾有些釋然,但還是有些意猶未盡,說道:“石屏城殺了一個,再殺一個,吳逆怕是要心痛不已吧?”
“能官封總兵的,多是吳逆心腹舊將,剪其羽翼,自然會心痛。”陳國公吳子聖嘴上說着,心中權衡了一下雙方的兵力對比,說道:“敵軍已插翅難逃,吾擬調拔部分兵馬去大竹箐,以阻吳逆大軍。”
“國公擔心甚爲有理。”那燾伸手指了指谷內清軍,說道:“不若全軍進攻,先滅此清軍,再增援大竹箐如何?”
“清軍尚有戰力,急攻恐傷亡甚大。不若困之,沒有水,兩三日不攻自破。”吳子聖指了指谷外,那裡還有一部清軍正被團團包圍攻擊,雖然已經是徒勞頑抗,但依然降者甚少。
那燾有些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石屏城一戰,儘管又用火藥炸城殺敵,又是優勢兵力分割圍攻,但清軍的頑強和戰鬥力依然令人印象深刻,更給義軍帶來了不小的傷亡。
“岷殿下愛兵惜民,我等當效之。”陳國公吳子聖感慨地說道:“儘量減少些傷亡,以圖後戰,更可讓殿下滿意。”
那燾見吳子聖搬出了朱永興,也就無話可說了,笑道:“岷殿下這未卜先知的神奇本事,我等怕是學不會的。只說這龍世榮,誰能想到竟會叛變,連自家女婿也賣了。”
陳國公吳子聖臉色一正,說道:“岷殿下之能不可輕與人言,心中謹記,行動凜遵便是了。”
“是我孟浪了。”那燾趕緊往旁邊看了看,躬身施了一禮。說道:“多謝國公指教。”
“指教不敢當。”吳子聖伸手扶了一下。誠摯地說道:“岷殿下宅心仁厚,從不輕言罪人。但我等亦當體察其意,勿增其煩惱。”
“國公所言極是。”那燾附和着說道:“岷殿下殫精竭慮,事必躬親,不到一年便已使大廈將傾之勢有所改觀,我等自當識趣分憂,助綿薄之力。”
吳子聖含笑點頭,目光一轉,伸手指點着說道:“敵軍賊心不死,又要來攻也。那知府不如暫避——”
“何須躲避。”那燾一挺胸膛。朗聲說道:“我元江那氏世代爲大明徵戰四方,今我輩豈能退縮畏死。”
……
夜色昏沉。陰鬱而沉默地籠罩着山谷。在王屏藩等清軍眼中,便和舉行葬禮時一樣悽慘。
王屏藩舔了舔乾裂得幹縫的嘴脣,四下看了看夜色中一羣一團或坐或躺的黑影,無聲地嘆了口氣。
按照人體機能判斷的話,不喝水三天就會死,不吃飯七天才會死。只喝水不吃飯的話,據說有人創造了存活四十多天的紀錄。由此可見。水對人的重要性。
如果是靜臥的話,按照能量守恆定律,清軍可能要堅持得長久一些。但一個多時辰進攻、奔跑、衝殺這樣的劇烈活動,顯然消耗了他們身內大量的水分,使得缺水的困境更快更早地顯現出來。
馬寧兒額頭上裹着一塊破布,污血已經殷染出來,身上的盔甲也破損了多處,不時瞪起因缺少水分而有些焦紅的眼睛,惡狠狠地盯向龍世榮。雖然他也拼命了。但敵人居高臨下,箭矢、火槍、炸彈,還有石頭是劈頭蓋臉地猛擊,想攻上去,他反正是沒有了信心。
龍世榮瑟縮着躲在一旁,兩個土人有意無意地離他越來越遠,望向他的目光中隱含着不屑和鄙視。狗屁的土官,平常威風赫赫,現在卻象癩皮狗,出賣親人的行徑,連土人都甚爲不齒。
“水,水…”一個昏迷中的傷員突然發出了呻吟,而回應他的是清兵悲哀的對視,以及幾聲嘆息。
王屏藩也面色不善地盯着龍世榮,要不是這個傢伙說水源已經不遠,士兵們也不會肆意猛喝,將本來就已經所剩不多的攜帶之水消耗殆盡。
龍世榮垂下頭,卻能感覺到周圍怨恨的目光,不禁心中涌起陣陣悲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出賣至親,名聲已經臭了,卻沒有換到應有的榮華富貴,連命都要丟了,真是何苦來哉。
“降者不殺!”
“棄械免死!”
清兵們麻木,甚到連頭都懶得擡。
“過來有水喝。”?“有肉湯喝。”?“擒斬主官者,免罪有賞。”……
條件反射,清兵不由得紛紛喉頭聳動,目光遊移,有的則偷眼去看主官,顯是心有所動。
“別上當!敵人不會放過咱們的。”王屏藩起身大聲說着,嗓子有些嘶啞,“再堅持一下,後衛部隊明天便會繞路來援。裡應外合,打開谷口,咱們就能喝個痛快。”
馬寧兒暗自撇了撇嘴,龍世榮說過,要繞路來援至少需要兩三天。別說兩三天了,按部隊目前的狀態,明天再曬上一日,怕是隻能伸着脖子挨刀了。看明軍的行動便能夠猜出,人家不是沒有能力進攻,而是要用乾渴作武器,輕而易舉地取得勝利。
四周的燈火不多,但馬寧兒卻知道已身陷死地,除非老天保佑,降下甘霖,能讓這些殘兵支撐待援。但看這天空,雖有云朵,卻顯然不是下雨的樣子。
絕望涌上心頭,也使馬寧兒的目光變得陰沉詭異,他低下頭來想了一會兒,偷眼看了一下王屏藩的所在,悄悄帶着幾個親兵向人少處走去。
……走進了一條峽谷,陰沉而又黑暗,越走越窄,前面堆滿亂石,已經無路可通。這時,王屏藩在亂石堆下看到一具蜷縮的屍體,那屍體卻突然艱難地睜開了眼睛,認出來了,他是留在後隊的總兵沈應時。王屏藩不明白他爲什麼躺在這裡,便彎下腰想去扶他。沈應時那血紅的瞳仁裡忽然射出一道悽然的光。喃喃而語。“王大人,卑職的部隊遭到了伏擊……”王屏藩順着沈應時所指的方望去,並沒有看到敵兵,卻看到萬千條蟒蛇從亂石堆裡鑽了出來……王屏藩恐怖極了,想要奔逃,可是,那些蟒蛇卻象藤條似地纏住了他的雙腿……
“大人,大人。”王屏藩在呼喚聲中驚醒,也終於脫離了這個噩夢,額頭還沁着冷汗。開口問道:“什麼事?”
“馬總兵派人來報,說龍世榮在石壁下找到了一個被亂石堵塞的孔洞。挖開後或能容單人爬過。”親兵隊長附到王屏藩耳旁低聲說道:“此事不宜聲張,以免被山頂明軍知曉。”
王屏藩心中一喜,絕地求生,死地得活,這事確實不能聲張。谷中兵將已經軍心浮動,知道有逃生之路,必然蜂擁而去。爲敵人知曉。他輕輕點了點頭,悄然起身,和幾個親兵作出巡哨的樣子,離開了營地。
十幾個人影圍在亂石堆旁,靜等着王屏藩的到來。馬寧兒面無表情,只是目光偶一閃,竟透出一股陰冷的殺意。
王屏藩帶着幾個親兵快步而來,馬寧兒趕忙迎上,拱手道:“大人。卑職已經挖通了一半,再有個把時辰便能告通。”
“好,好。”王屏藩不疑有他,擺了擺手,快步走過人叢,急着想親眼看一看這逃生之路。
嗚嗚,慘淡的月光下,王屏藩看到的不是被挖了一半的洞口,而是被捆綁堵口的龍世榮,跪在地上滿臉恐懼,還有着令人噁心的眼淚和鼻涕。
慘叫聲響了起來,馬寧兒和手下的親兵暴起殺人。王屏藩反應極快,一個斜跳,避開了要害。身側刀光閃過,砍在了右臂之上,痛得他哼了一聲,握住刀柄的手也無力地垂了下去。
血,濺在了王屏藩的臉上,他的親衛隊長頭顱飛起,滾落在地。
“你——”王屏藩後退了一步,瞪着馬寧兒,牙齒咬得咯咯響。
“死地求生,就只好借王兄頭顱一用了。”馬寧兒冷笑道:“活的也好,王兄乃是吳逆的十三太保,這分量夠了。”
“反覆無常的小人。”王屏藩切齒罵道:“你以爲明軍還會重用你這等數易其主的三姓家奴?”
馬寧兒原是南明舊將,在吳三桂攻打貴州時投降。先奉明,後投吳,現在又要改換主子,王屏藩自然要怒極而罵。
“重用不重用的,我可不在乎。”馬寧兒向左右擺了擺頭,幾個親兵持刀逼向王屏藩,“千金買馬骨,王兄知道吧?小弟生命可保無虞,便做一平頭百姓也比葬身於此要好上百倍。若是岷殿下象所傳那樣仁厚,小弟興許還能做個富家翁呢!”
王屏藩還待再罵,幾個人已經猛撲上來,把刀背將他打翻在地,繩捆索綁,嘴裡塞了塊破布,還帶着血腥之味。
在大理休整了五日,朱永興又要率軍而走了。元江的最新情報已經接到,那時候吳三桂剛至石屏,現在應該已經快到元江了吧?朱永興計算着情報傳輸的時間耽擱,覺得此時出發前往元江,絕對可保元江不失。
在朱永興將要離開大理的前一天,他召見了再度“審時度勢”的麗江土知府木懿,也很大度地原諒了麗江木府投誠清廷的罪過。作爲向四川滲透的前哨及物資供應基地,朱永興對麗江木氏依然是溫言撫慰,收下了豐厚的金銀禮物,更對木氏的輸兵助餉予以讚揚。
麗江木氏的審時度勢,並不代表其沒有一定的實力。明朝曾大力扶持木氏勢力,視木氏爲“輯寧邊境”的重要力量,以對抗西藏勢力的侵擾。木氏挾王朝之威,養兵蓄銳,又與藏區土司屢次因爭奪金場而進行戰爭,手中也有一支尚堪使用的土兵部隊。但木氏的處事之道,以及漢化的嚴重,對朱永興來說,已經構不成威脅。
賜封木懿之妻爲三品淑人,是朱永興的示恩,也是他埋下的一個伏筆。因爲她是武定土知府之女,出自一個比較有實力的地方土府,其祖先更曾是明初與貴州水西土司奢香夫人齊名的女土司商勝。現在的武定府尚在清軍手中,而且並不在短期收復的計劃之中。但朱永興喜歡預留手腳,誰知道什麼時候能夠用上呢?
麗江木氏,元江那氏,蒙化左氏,這曾經是雲南歷史上的三大土司。等到陳佐才匆匆趕來說項,朱永興算是將這三大土司盡皆收服了。
蒙化已經土流合治,麗江木府“審時度勢”,要是放遠眼光的話,倒是現在抗清最積極的元江那氏還是朱永興日後改土歸流的障礙。但現在,顯然還不是考慮手段和措施的時候,元江那氏漢化得也很嚴重,或許以後也就水到渠成,不用傷什麼腦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