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婉儀到的時候正是用點心的時辰,千筱伊懶懶坐在臨伊宮內殿軟榻上,面上神色恍惚。姝婉儀在門外遙遙見了,便知道今日定然出了什麼事故。她同千筱伊的姐妹情分早就被自己磨損地一乾二淨,若非大事,又如何會召她相見。
殿外候着的添香見她躊躇,因憐惜道:“小主進去罷,今日娘娘同皇上有口舌之爭,小主還請好生勸一勸娘娘。”
說是勸上一勸,不過是騙人騙己的話。臨伊宮闔宮上下誰不知千筱伊早非當日呵護幼妹之心,姝婉儀這一句勸便是說了,能否入耳尚且不知。添香如今這番話,不過是想讓姝婉儀安心的緣故。
姝婉儀焉能不明白這個道理,卻不露其表,只頷首示意她已然清楚。
內殿千筱伊取了一塊桂花糖糕慢嘗,見姝婉儀進來,也不待她請安,便淡聲道:“姝婉儀身懷有孕,不必拘禮了。黃鸝,賜座。”待她謝恩坐了,又道:“聽聞姝婉儀害喜得厲害,食不下咽。這是雪美人新做上來的糕點,姝婉儀嚐嚐,可還和你的心意。若是尚且可口,明日便讓雪美人再做些上來。”
姝婉儀淡笑道:“謝皇后娘娘恩典,只是方纔來時剛用了小點心,倒是辜負娘娘一片心意。”
“點心是雪美人做的,何來辜負我一片心意之說?”千筱伊掃視姝婉儀小腹一眼,眸色微冷。“前三月胎最是不穩的時候,姝婉儀合該仔細着,倒是我思慮不周了。雪美人這點心做得不合姝婉儀心意,不必擺在這裡礙姝婉儀的眼了。”說着,擡袖輕輕一拂,小几子上一片糕點盡數被揮落。
姝婉儀面色微變,取茶輕飲一口方纔將那尷尬之色遮掩過去。“皇后娘娘,”姝婉儀朝她強笑,道:“雪美人心靈手巧,嬪妾自愧不如。”
千筱伊看了她一眼,也端起茶杯同她繞圈子:“雪美人精通藥膳,有她照顧姝婉儀的胎,我也可放心一些。明日便是春季大宴了,皇上會在那一日晉幾位妃嬪的位份,你如今有着身孕,自然是最顯眼的。”
“還有貞小儀……”
“她是皇上的族妹,你不是。”千筱伊淡聲道,“貞小儀身份貴重,有了身孕自然也貴重。她這一胎若是生下來,不論男女,她都是功臣。”
姝婉儀如何不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只是心裡到底對着那未出生的孩子有着一份憐惜。於是望向千筱伊,祈求道:“皇后娘娘,胎兒無辜。”
千筱伊眸色一深,道:“描雲,你們都下去。”衆人魚貫而退,千筱伊將自己茶盞中的茶水盡數往前一潑,所幸茶水剩得不多,也只是溫溫的,故而潑到姝婉儀臉上不過略微狼狽了些。姝婉儀一時怔在當場,千筱伊卻是冷笑道:“清醒了?你當我願意?千筱傜,還有一月我就要離宮,怎麼,你打算用多少時日同貞小儀鬥?最好的法子是殺母取子,只是貞小儀身份擺在那裡,你如何有她貴重。再一個,皇上護着她,你也要動得了手。何況……你的肚子,不會給你時間。”
貞小儀那一胎,是多少人的致命之處。若是*,便是名正言順的長公主。若是男嬰,他母家身份擺在那裡,更是皇位的最熱繼承之人。她這一胎,要除去也簡單。只是千筱伊怎麼會讓她喪子,皇上再憐惜她?她這一胎,千筱伊不僅要讓她生,更要護着她生。
姝婉儀急喘幾口氣,方纔靜下來,顫聲道:“嬪妾知錯,皇后娘娘恕罪。”
千筱伊擡手爲自己續了一盞熱茶,冷聲道:“知人善用,這是最簡易也是最艱難之處。能教的都教了,能鋪的路也已經成了,剩下的,便是你自己的打量。我這一走,對你百利而無一害。姝婉儀,我等着你成姝貴妃那一日。”
姝婉儀此時早已冷靜下來,竟然朝千筱伊露出一個挑釁的冷笑來:“娘娘如何能知,嬪妾不能如涅槃之鳳,入主臨仙宮爲後?”
“你有那個本事,”千筱伊垂眸不看她,只見自己鳳袍上的花朵層層疊疊,繁複美麗。言語之間卻是陰冷:“只是沒有那個命。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
姝婉儀沉默許久,方纔冷淡道:“是吃安胎藥的時辰了,嬪妾先行告退。”
“去罷。”
見姝婉儀去了,描雲進來收拾殘局。
千筱伊望着窗外自語:“人心不足蛇吞象呵~”
描雲輕聲道:“方纔採妾求見皇后娘娘,奴婢打發她回去了。”
伸手輕輕拂過自己耳上玉墜,千筱伊的微笑輕如流煙,神秘美麗。她的聲音很輕,分明說的是那樣殘忍的事,卻輕柔得像是對愛人的溫和絮語:“衛王妃倒是不負我望,採妾遇了她,正是合適。只是貓逗老鼠也要有那個閒情逸致,如今我沒有那個時間心力了。罷了~”她語調一轉,變得冷凝而陰狠,“給她個痛快就是,也是當年我父皇欠她頞家的。”
描雲頷首,詢問道:“是先前佈置下的?”見千筱伊點頭,便道:“奴婢明白,這就下去安排。只是琳太妃蘇太妃二人如今尚在避暑山莊閒居,娘娘又當何如?”
千筱伊不鹹不淡地道:“左右千筱伊其人,月後便不再了,便是大逆不道一回,也不爲過。傳書微生閣,向微生暮借用幾個得力高手接二位太妃回來,我要在離宮那一日,親自料理他們。”
描雲知道大仇得報,如何不喜?只是當下尚且按捺住神色,不露分毫,凝神道:“是,奴婢這就去。”
這廂風起雲涌,卉貴嬪那端的怡然宮也是氣氛冷凝。
一個宮婢引着一個髮鬚皆白的太醫進了怡然宮,神色嚴肅,正是卉貴嬪手下能與寫意平起平坐的大宮婢可意。卻是不知,是什麼樣的大病,竟然能勞動可意相請。
可意一路引了那太醫進殿,一早有人在暖閣外候着,見太醫來了,便打開門,道:“崔太醫請,我家小主已經在裡頭候着了。”
崔太醫在這後宮浸淫多年,自然知道這是要事。卻也不多話,擡腳進去了。卉貴嬪正窩在暖閣軟榻上,早有宮人放下層層紗幔阻隔視線。太醫坐到沙曼外,寫意穩穩扶了卉貴嬪手腕出來,卻是瑩白的一節藕臂。指甲染成水粉色,望過去一派少女的嬌柔美麗。寫意將一方絲帕護在卉貴嬪腕上,笑道:“崔太醫請。”
崔太醫方開始診脈,細細一斷,卻是大驚。大驚之後便起身下跪,高聲道:“微臣恭喜卉小主,小主有了皇嗣,已經足月。”
寫意麪上帶了喜色,口上卻還猶疑,問道:“不會有錯?”
崔太醫跪在地上信誓旦旦:“微臣行醫幾十年,卉小主乃是喜脈,絕無斷錯之說。”
寫意方欲開口,便聽紗幔裡頭一聲輕咳,當下收了喜色,微笑道:“崔太醫稍等片刻。”說着便撩起紗幔往裡頭與卉貴嬪耳語幾句。
卉貴嬪雖眼中也有喜悅之情,面上卻是極力剋制,只對着寫意輕聲道:“不過是風寒,你讓崔太醫開個方子,吃些補藥就是。切記,”言至此處,眸色冷厲下來,“我今日是看風寒的,不曾有孕!”
寫意雖然不解,卻唯卉貴嬪之命是從。當下便頷了首,道:“是,奴婢明白,小主放心。”
走出去,將紗幔細細掩好,寫意換來可意,與她說了這其中利害,又囑咐她好生照看卉貴嬪。聽她連聲應了,寫意方開了門,竟然要親自送崔太醫出去。奈何崔太醫在後宮待了多年,這貴主兒的心思從來猜不明白。既然猜不明白,他也就不猜了。只微笑着隨寫意出去,竟然連一個疑惑的眼神都不曾有過。
寫意微笑着塞了一疊銀票過去,柔聲道:“小主風寒,勞駕崔太醫走一趟,辛苦了。”
崔太醫當下便明白,這位卉小主是不想讓人知道這一胎。說來也是,貞小儀那一胎剛足了三月,那廂姝婉儀肚子裡又有着一個。卉貴嬪這一胎若是再傳出去,只怕要在宮裡激起千層浪。崔太醫連聲道:“小主體虛,春風本就帶着寒涼之氣,姑娘好生伺候着小主,不叫過了寒氣就是。微臣開一個溫和滋補的方子,調理調理就是。”
這一番你來我往下來,便到了宮門口。寫意微笑着目送他出去,再回過身時面色已然冷肅。卉貴嬪的心思,她身爲最得力的女官,自然知道一二。貞小儀天真嬌蠻,當日未入宮時便很得皇上心意。姝婉儀乃是皇后最愛惜的妹妹,甘泉宮護得跟鐵桶一樣。唯有自家小主這裡,皇上顧慮蘇家外戚獨大,對小主好一時壞一時。如今又有了茹容華,小主能得上這個孩子也是上天垂憐。若是這一胎傳出去,動不了貞小儀同姝婉儀的宮妃,難免將主意打到卉貴嬪頭上來。
這一胎,必須瞞着。皇后娘娘瞧着和善,卻最是個心狠的。她辛苦牽制的各方勢力要被打破,怎麼肯?
寫意越想越覺得寒意森然,連宮裡的桃花,都變成了無盡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