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燁伸手將她頭上沉重的鳳冠取下來,輕聲道:“此去路途遙遙,你戴着這個如此沉重,難免頭疼。取下來好一些。”
千筱伊只覺得頭上一輕,頓時輕鬆不少。“左右什麼樣子都讓你見過了,我也別拿着捏着了。”說着,便將頭上束髮的雙子玉釵輕輕拔下來,又將固定的小銀夾一一取下,就看見方纔還盤起的髮髻鬆鬆垮垮散了下來。只是後頭仍有一縷髮絲盤踞着,夏侯燁仔仔細細看了她好一時,終是忍俊不禁,伸手將她腦後一枚小銀夾取了下來。
將小銀夾舉到她面前,夏侯燁笑道:“總算是明白由奢入儉難,由儉入奢易。在這裡過了這麼些年,沒有人伺候着,連頭髮都不會梳了?”
千筱伊劈手奪過他手中的小銀夾,嗔怪道:“你怎麼這樣取笑我,來了這裡,竟然連性子都變壞了。我瞧瞧我瞧瞧,”說着便要去揪他的臉,“我瞧瞧你這低下是不是夏侯燁,莫不是有人喬裝了來哄騙我的罷。”
夏侯燁笑着任她玩鬧,只道:“便是喬裝了也將你娶了來了,這輩子你都抵賴不得。”
“嚯,原來你是在這裡等着我呢!”千筱伊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裳,面上仍是收不住的笑意。“這可怎麼說的,我已經後悔了。”
“後悔也沒有用,”夏侯燁起身將她擁入懷裡,下巴磕在她肩上,話中帶笑,十分滿足。“若非出了事故,當年你是宋汐時就該嫁給我。都說是前世今生,焉知你今生不是爲着還債才嫁給我?”
千筱伊靠在他懷裡,尋了個位置,倒是十分愜意。“罷了罷了,左右說不過你。”說着,便撩起簾子要往外看。“這一路行了不少路了罷,我瞧着這景物都有些不同了。”
夏侯燁跟着她探頭過去,又是一陣低笑。千筱伊被他笑得心裡生惱,用肩膀拱了他一下,佯怒道:“笑什麼!你如今是越發不尊重我了!”
夏侯燁喘了幾口氣,方道:“我哪裡敢不尊重咱們的王妃娘娘呢?這裡纔剛出了國都,你就說是不認得了,果然是宮裡頭養大的公主,還繼承了前世那些愛迷路的優點……”
說到愛迷路,千筱伊不由面色緋紅,又用力拱了他一下掙脫了懷抱,便自顧自去車廂一角生悶氣了。哪壺不開提哪壺,便是如此了。她這一世什麼都能有轉圜的餘地,唯有迷路這一樣,卻是無能爲力。先前在宮裡的時候,那些彎彎繞繞的路也是由描雲領着,認了許久才記牢的。如今被他這般漫不經心地當做笑話來說,如何叫她不羞惱?
見她真惱了,夏侯燁便陪着一臉笑靠過去,道:“怎麼好端端的便生氣了?”
千筱伊拿起一本書翻開,“我哪裡敢生燁親王的氣?”
“這真是……”夏侯燁被她這麼一說,堵得哭笑不得,上前將她手上的書拿走,強摟了她在懷裡,賠笑道:“我錯了,是我不好,不該說這些讓你難堪。”
千筱伊被他軟語這麼一鬨,面上再也撐不住,噗嗤便笑出聲來。“你呀你,越發嘴滑了,卻也越發會哄人了。”
“左右哄的都是你。”說着,他便低頭輕輕印了一個吻在她額上。
千筱伊伸手去把玩他兩側落下的零散發絲,因想起一人,便問他道:“你弟弟夏侯喬如今尚在國都,預備着什麼時候回來?”
夏侯燁知道她對夏侯喬與清泠郡主之間的事情很有些愧疚感,如今她已走,自然希望夏侯喬能放開些。只是夏侯喬意已決,不可更改了。
當下,夏侯燁也不好騙她,只得據實相告:“休思有他的考量在,說是預備趁着凝慕皇后下葬的大典上,以救治不力爲由,飲下假死藥了斷了夏南喬這個人物。至於同清泠郡主,只怕真是有緣無分了。”
休思二字,乃是夏侯喬之字也。其名取自詩經,雲:南有喬木,不可休思。
只怕清泠郡主同夏侯喬的這一段感情,正如其名。雖有喬木,卻不可依。終究是一朵鏡中花,一輪水中月。
千筱伊輕嘆一聲,雖覺可惜,卻也無可奈何。動了情卻不能在一起的人千千萬,多少陰錯陽差,在這人世間也都只是尋常的事。嘆一句奈何,唯有惘然耳。
“清泠郡主那樣的人物,配得起夏侯喬。只是她身爲皇上最疼愛的族妹,又有着龍鞍山那樣的湯沐邑,要嫁給夏南喬已屬不易。如今夏侯喬是遐洉國喬親王,兩國雖明面上是邦交,但是看着皇上的野心,只怕小小一個王朝,滿足不了他。若是打起來,只怕又要費一番思量。故而這門親事,皇上定然不會應了她。”
夏侯燁一面取了梳子替她梳理長髮,一面道:“更何況上官家好不容易出了這麼個受皇上青眼的女子,如何能放過?如今是尚有貞充媛在宮裡,若是貞充媛有什麼不好,清泠郡主就是他們下一條路。”
“宮裡的事彎彎繞繞如何能說清楚,”說到這裡,又想起一件事。於是轉頭看向他,認真道:“你如今乃是遐洉國的閒散王爺,府裡頭還能沒有一個兩個可心的人伺候着?你且一個一個都告訴我,我好過了明路,也賞他們一口飯吃。”
“小東西。”夏侯燁笑着擰了擰她的鼻子,道:“我一門心思爲了你守身如玉呢,哪裡敢有什麼可心的人。便是府裡也都是小廝伺候着,倒是鬧得父王同母後疑心我有什麼癖好,真是鬧出了不少笑話。”
千筱伊一面躲一面嬌聲笑道:“哎呀呀,這可真是我的錯處了。這一聲敢與不敢又是從何說起呢?快別將這麼大帽子扣在我頭上,我承擔不起。”
二人玩鬧了好一時,方纔停了。
千筱伊靠在夏侯燁懷裡,喘了喘氣又道:“不同你鬧了,說正經的。你府裡頭只有小廝卻是不夠的,我如今只帶了描雲蘭皙,並上黃鸝黃鵲黃鶯黃嬋幾人,如何夠使喚?”
“我自然明白,”夏侯燁如今是有妻萬事足,此刻自然什麼都說好。“你那些宮婢都是貼身伺候着你茶水,身嬌肉貴的,如何能讓他們做粗實的活計?過去了再打發人去挑好的就是。”
“我今日聽你這番話,如何覺着句句都是刺呢?”說着便探身起來,將他束髮的餘冠扯了下來。髮絲凌亂地披散下來,竟然有幾分妖異的美感。千筱伊憋着笑,取過她手中梳篦,道:“你且將頭低下一些,我也來替你篦一篦。路途漫長,仔細晃着了頭疼。”
“醉臥美人窈窕膝,如今可算是明白了。”說着,便俯身下去,將頭枕在千筱伊腿上,閉上雙眼任你如何的樣子。卻是讓千筱伊看得無奈,不輕不重擰了他耳朵一下。
“來了這裡,好多時候沒有這樣安靜的日子了。”千筱伊脣角噙着一抹淺淺的笑意,伸手梳理他的長髮,動作溫柔,神情安靜。“當年曾經聽過一句,只願歲月靜好,現世安穩。總是不明白是怎樣的韻致。許是……”說着說着,便有淺淺的哀愁散開來。“許是我前世和這一世上半生,一直在爲他奔波的緣故。故而我總是以爲,能夠在一起就是幸福了。如今卻是明白,最難得的,唯有如此了。能過安靜的日子,最好。”
夏侯燁面上露出淺淺的溫和笑意,也不睜眼,只伸手將她手握住。聲音輕輕,恍如春風。
“下半生有我陪着你,返璞歸真,洗盡鉛華就是。”
千筱伊靜靜閉上雙眼,俯身將額頭與他相抵。她的淚光輕輕落下,濺到他眼睫毛上,像是美麗的水晶。
一時馬車驟停,千筱伊同夏侯燁起身整衣。馬車簾子被人撩起,描雲提着裙子踩了腳凳上來,笑道:“趕了好一時路,領頭的大人說是怕王爺王妃累着了,囑咐原地休整片刻再行上路。”
千筱伊因笑道:“難爲他費心,描雲你去看看,好歹給送行的士兵們煮些熱水來喝。在野地裡走了這樣久,出了一身汗,如今驟然停下,若是受了寒氣,只怕不好。”
描雲剛上來,聽了她的話轉身就要下去。千筱伊又叫住她,回身將小匣子裡的一個紙包拿出來遞給描雲。
“這是先前宮裡頭喝剩下的碧螺春,你且給他們放在茶水裡喝了,總比喝白水有滋味一些。”
描雲應了是,取了紙包自去了。當下士兵們受了這賞賜,雖並未聽過安鄰郡主之名,如今見了這番作態,便明白是個好相與的人。也是個有善心的主子,千恩萬謝地接了,士氣高漲不少。
這廂千筱伊接了蘭皙送來的吃食,遞給夏侯燁一塊綠豆糕,道:“出門在外,吃食總是粗陋一些。你如今也是被養刁了,只是好歹吃一些,到了遐洉國境內,自然有好的給你做了吃。”
夏侯燁並不伸手去接,只就着她的手將那塊綠豆糕吃了,含笑道:“若論嬌養,你論第一,什麼人敢任第二呢?看着這車隊的樣子,還有半月才能到遐洉國境內。你且要好生養一養纔是,到了國內面黃肌瘦,如今見我父王母后?”
千筱伊狠狠擰了他腰間的肉一把,咬牙切齒道:“多些王爺你好意提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