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妃嬪齊齊望去,卻是兩個妙齡少女緩步而來。身着桃紅宮裝,頰畔流蘇輕漾,肌雪膚潤,嬌美動人。雖非絕色,但自有動人之處。
風韻使之然。
許是教引姑姑一早教習過,二人見了這許多人倒也不慌不亂。齊身下跪行了大禮,道:“臣女歐陽語棋、歐陽語畫給皇后娘娘請安,給貞小儀娘娘請安,給諸位小主請安。皇后娘娘萬福千歲,貞小儀娘娘萬福安康。”
千筱伊側頭望向貞小儀,如今衆妃之中,唯有她位份最高,自然要先問過她的意思。是給她臉面,也是給皇上的子嗣臉面。“貞小儀看看,覺着何如?”
貞小儀瞧了瞧地上二人一眼,收了視線,一面撇茶沫,一面漫不經心地道:“皇后娘娘挑上來的人,自然是好的。嬪妾並無相悖之見。”
千筱伊微笑道:“今日叫諸位妹妹來,一是爲着此事,二來,還有一件事,想聽聽諸位妹妹的看法。”
“什麼事難住了皇后?”貞小儀略起了興致,揚眉道:“皇后娘娘不妨一言。”
“爲的是臨親王的婚事。”千筱伊看了看地上二人,又分神道:“添香,扶二位姑娘起來。”而後才道:“你們都知道,皇上這一族血脈單薄。唯有臨親王一人,乃是皇上一母同胞的兄長。如今他仍是孤身一身,還不曾娶一位王妃。長嫂如母,也是時候爲他挑選起來了。皇上新得了妹妹們,臨親王卻是形單影隻,說出去總是不好聽。”
“哎呦,皇后,您這可就是難爲咱們了。”貞小儀怪聲道:“這嘉盛朝誰不知道,臨親王一門心思只歡喜着咱們的藍齊郡主?偏生好事多磨,好好的一對兒,就這麼散了。如今要想鐵樹開花,難~”
“誰說不是呢,”溫夫人嘆了口氣,面上良多感慨。“皇上也憂心過此事,但臨親王不鬆口,皇上也不能強行下旨。說來,臨親王也是癡情的人。”
“癡情?”誠少使脣角含着一抹鄙薄的笑意,“只怕這癡情來的也很遲鈍。藍齊郡主你我都見過,最是端莊貞淑的女子。若非臨親王負她,怎麼會鬧到這樣不可收拾的局面?”
“好了,”千筱伊麪沉如水,“今日叫你們來,不是在背後嚼舌根的。好生給臨親王選個王妃是正緊。皇上宮裡頭伺候的姐妹,也不少了。”
這幾人都是人精,豈有聽不出她言下之意的?對於這番變故,他們自然歡喜。兩個都是萬里挑一的美人兒,又是嫡親的姊妹,一個總比兩個好對付。
宜采女率先笑道:“不知兩位姑娘有什麼閨中之樂,咱們皇后娘娘,貫是愛才的。”
一個容長臉的少女回笑道:“回小主的話,臣女語棋,擅棋。舍妹語畫,擅長畫。”
宜采女頷首,對千筱伊道:“倒是和名字相得益彰。”
誠少使以帕掩脣,輕咳一聲。“畫姑娘擅畫?嬪妾倒是想起了姝婉儀,姝妹妹卻是畫得一手好畫,二人若是得見,只怕要相見恨晚了。”
她這番話說得實在可笑,歐陽語畫雖說擅畫,她卻不曾見過。便是連姝婉儀的畫,她也才見過兩面而已。又如何能替二人說出相見恨晚這句話?只是她要說的重點,千筱伊知道,旁的人自然也知道。
一山難容二虎,這位畫姑娘,只怕與皇上無緣了。
千筱伊點點頭,按住了頭,略顯疲乏。“我乏了,今日就到這裡罷。貞小儀,你要好生注意着身子。添香,替本宮送送貞小儀。”
“嬪妾告退。”
走在回宮的路上,卉貴嬪面上的笑意有些冰冷。
“小主,”她手下侍女寫意問道:“皇后娘娘今日,算是怎麼個意思?”
“怎麼個意思?”卉貴嬪冷笑一聲,擡頭望天上明月一輪,昏昏暗暗。“她這是在給姝婉儀鋪路呢!那位歐陽語畫,只怕是鐵板釘釘的臨王妃了。”
“小主如何得知?”
“放她進來同姝婉儀相爭,她怎麼肯?倒是那位歐陽語棋,雖皇后娘娘也擅棋,只是她素來自負,自然不把歐陽語棋放在心上。何況琴棋書畫,她什麼不會什麼不通?別人會不會不打緊,她不會輸,纔是最重要的。”
一陣風驟然吹至,寫意縮了縮身子,道:“起風了,小主,咱回罷。”
卉貴嬪無聲往寢殿去了,經過茹容華宮殿的時候,依稀能聽見裡面的絲竹聲。她忽然想起當年一無所有的赫連宇,非常懷念,當時只屬於她的柔情少年。
其實她多麼希望,他從未遇見過千筱伊。他們是彼此的劫難,見面就是劫難的開始,沒人能喊停。
這一路走來千里萬里,春風吹過又走。到最後能抱在懷裡的,竟然只剩下爭鬥了。
真是可笑。
千筱伊站在窗口,面色淡淡。入夜了才發現,這臨伊宮竟然這樣靜啊。
肩上一沉,卻是描雲給她披了件衣裳。描雲臉上雖然微笑,卻是含着擔憂的。千筱伊心下一鬆,露出一個釋懷的笑意來。總算,在這樣大的深宮裡。慢慢寒夜,還是有一絲溫度的。
“皇后娘娘早些就寢罷,雖入春了,這風卻還冷冷的,仔細過了寒氣。”描雲道。
見千筱伊依舊微笑,沒有說話的意思。描雲嘆了口氣,繼續道:“皇后娘娘,論理,奴婢不該說這樣的話。只是看得時間久了,也不由得想說兩句僭越的話。娘娘,皇上如今不來了,是娘娘的錯。你們二人的感情,奴婢看在眼裡。走到這一步,卻也是娘娘你太固執的緣故。娘娘一直不肯放過自己,卻可知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退一步海闊天空。”
“你錯了,描雲。”千筱伊對着她,語氣總還是柔婉的。“我若退了,你就會知道,後面不是岸,是無邊無際的深淵。他如今不來了,也是一件好事。總是要散的,再多的甜蜜,最後也只能變成痛苦。有所爲有所不爲,我能原諒,卻不能贊同。便是如此。”
描雲低了頭,眼中隱隱有淚光。“奴婢只是覺得,娘娘太苦了。這麼多擔子交給娘娘一個人擔着,娘娘也會累的啊!”
“不必擔心我,”手背一暖,卻是千筱伊的手覆上來。“左右咱們總有一日是要走的,自此之後海闊天空,自由自在的,多好?描雲,你也是時候選一位夫君了。”
描雲面色一紅,“娘娘怎麼這樣嘲笑奴婢。”說着便轉身逃了。手剛觸碰到大門,卻聽見千筱伊在她身後似有心若無意地說了一句:“喜歡一個人是世界上最不會錯的事情,描雲,你不要苦了你自己。”
描雲一怔,回過頭看她,她卻轉身去了書桌前,一句話都不再說了。
皇后娘娘竟然……竟然知道自己一直偷偷喜歡着那個人!她竟然知道!
描雲狠狠咬住下脣,清晰的兩個牙印。
見她安靜下去,千筱伊眉目不動,只伸手輕輕研磨,有一種難以言明的溫柔。在蠟燭搖晃的火舌中,她的毛筆佔了飽滿的墨,輕輕在素白宣紙上落下一行娟秀的字體。她寫的是梅花小篆,秀氣精緻。紙上是一闋小詞。
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妝成,青煙翠霧罩輕盈。飛絮遊絲無定。相見爭如不見,有情還似無情。笙歌散後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靜。
乃是司馬光的一闋《西江月》。
一闋詞寫畢,她又轉頭看向窗外。燈火通明的地方,必定是茹容華的宮殿了。她微笑着攏了攏身上的罩衣,終於明白當年母后的悲涼。
幾家歡喜幾家憂,縱然身居高位,也擋不住流年似水。赫連宇,到底是驕傲的呵。不想再碰壁,於是就找了個替身。chong到天上,卻又不肯放開她。其實他很清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誰,只是他沒有辦法。
只是話說回來,對於這世間的事,誰又能十拿九穩,永遠如自己心意?
千筱伊微微扯出一個笑,只是心裡發苦,連自己都忍不住落下淚來。
她分明知道,相見爭如不見。心裡卻還是覺得難過。到現在她還是那麼喜歡他,卻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夠再喜歡他。感情這種事情是要懂得放手的,她一直這樣勸千筱傜。這是如今才知道,勸別人容易勸自己難。如果時間能夠重來一次,她一定不會讓自己陷進這個漩渦。一開始她就要逃,逃得遠遠地。
只是如今已經是這樣的局面,多說無益。她只能期盼夏侯燁國內的事情早些辦好,一旦嫁給他,或許這一場痛苦,能夠就此完結。她知道赫連宇是什麼樣的人,他不是以情爲重的男子,要他爲一個女人放棄自己的城池,太難。
他喜歡高高在上,他喜歡權勢,他是這個時代的霸主。她註定沒有辦法和他在一起,是宿命,讓她絕望。
千筱伊又看向窗外,深深嘆一口氣。入春了,卻還是這麼冷。茹容華那裡,只怕早已經百花齊放了罷。也好,斷了自己的念頭,不如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