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展涼顏活該啊
梅牽衣最近很安靜。
若與夢相接,她早已安靜太久了。夢裡展涼顏離開靈嬰樓後,她常常一個人站在閣樓的最高處,望過蕭蕭肅肅的樹林,望過浩浩湯湯的海浪,一直望着視線及不到的地方,也一直安靜着。
但這個現實裡的梅牽衣應該是天真活潑的,那是怎樣的模樣?好像已經想不起來了。
沒人問她的反常,好像大家都知道她是被夢嚇到了,出口就是安慰:那是夢,只是夢。然後是隨着一日三餐黑乎乎的湯藥,說是大夫開的,助她安神,趕走夢魘。她沒覺得苦,順從地喝下。
但心裡卻起了疑。早習慣的味道,從小就這麼喝着,每次惡夢醒來。但近些年,隨着她年歲增大,已少做那被人追殺的惡夢了,藥也自然喝得少了。這次再嚐起來,她多了個心眼,偷偷去問了人,才知道那藥裡有萱草有川烏,萱草忘憂,川烏麻醉。
那貼安神藥,能讓人記憶減退。
所以,爹孃是想讓她忘了夢裡的情景麼?
那就忘了吧。儘管這一次的夢,與以前不一樣,儘管夢到被親人追殺,被知道姓名的陌生人追殺,是頭一次。
梅夫人因她做了惡夢,原本還想反悔不讓她跟着梅青玄父子去武林山莊拜壽,但梅牽衣心有好奇,自然不依,再三表示已經沒事了,好不容易纔讓梅夫人又點頭。
她自小被家裡人保護得極好,疼愛她的爹孃什麼事都依她,但就是不喜歡她出門,說她年紀小,外頭危險,明明是江湖兒女,卻當做官家小姐養在深閨裡。好不容易去年冬天,她滿了十七歲,又趕上這次武林山莊大莊主的壽辰,她央求了又央求,懇請了再懇請,好話說盡,保證做盡,他們才答應她跟去。
梅青玄原本想討好女兒,認爲既然決定帶她出門,索性就提早出來,順路一路遊山玩水,多見識遊覽一番,讓這從小悶在家當千金小姐養卻性子活潑的女兒好好高興高興。
誰知道出門半天,原本應該興高采烈樂呵呵的女兒卻始終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他女兒從小心思單純,若是沒精打采了,那隻能是——
自以爲明白了女兒心思的梅青玄樂呵呵地從馬上回過頭來。“牽牽,爹帶你遊山玩水,就要多想想爹,不想娘了。來,爹牽牽。”邊說着,又伸出一隻手來。
不需要梅牽衣勒繮繩,馬自然地停住了。擡頭就看到一張笑容可掬的臉,一隻大手伸在面前。她有一種下馬到溪邊去照照的衝動,確認一下她的年紀,是不是她其實才七八歲。
她這個活寶爹爹啊,從小就愛跟她這麼玩,老當她是七八歲的小女娃長不大。以前她老嫌他幼稚,現在卻總嫌棄不起來,反而不知從哪裡涌出柔軟的情潮,讓她忍不住澀了眼眶。
夢裡的情景,忘不了啊。一無所有時,才知道曾經隨意捨棄的東西有多珍貴。
“牽牽,我們來比比誰的馬兒跑得快吧!”與她並轡的金雨朵一直在想辦法吸引她的注意,可惜她總是興致缺缺。
梅疏凝聞言,也似乎挺有興趣,道:“好極!我來給你們當裁判。小金魚……”他話音未落,梅牽衣已經趕着馬上前到梅青玄旁邊去了,還撒嬌一般地牽上梅青玄的手,並轡挨靠着走。
這……梅疏凝的眼珠子都差點掉出來了,回頭來與金雨朵面面相覷。梅青玄對女兒這突然的乖順也是受寵若驚,笑得樂呵呵的。“哎喲,爹的好牽牽,來爹這兒了。”
梅牽衣低頭斟酌着字句:“爹,我想問您個問題……”
“牽——牽——”梅青玄拖長音調低沉着嗓音打斷了她,很不高興的樣子。梅牽衣緊張地擡頭望他,梅青玄一臉的嚴肅,道:“跟爹還這麼客氣?”話鋒一轉,臉色突然又變,笑容頃刻間又堆了上來。“有什麼問題隨便問,爹最喜歡給牽牽答疑了,拽着爹的鬍子拷問都沒關係。來來,爹的鬍子給牽牽拽。”
梅青玄邊說着,昂着下巴朝她這邊湊過來,手指撩起上嘴脣那一小撮短短的鬍鬚,示意梅牽衣來拽。那滑稽的表情終於逗笑了梅牽衣,當下真的伸手去扯着幾根鬍鬚使勁拽了拽,疼得梅青玄齜牙咧嘴,吹着鬍子道:“哎喲,牽牽,你還真拽呀。你爹好不容易蓄起來的這點鬍子,你娘最喜愛了,你要這麼拔完了,你娘不要爹了怎麼辦?”
梅牽衣捻着指尖拔下的幾根鬍子,吹口氣呼啦一下全部吹走,然後拍了拍手。
“娘敢不要爹,牽牽也不要娘了!”挑眉斜視,不可一世。
梅青玄見她心情放開,終於放下心來,仍舊笑眯眯地道:“就知道牽牽最疼爹了,來來,爹再給你拔,多拔點。”
“爹,再拔當心娘真的不要你了。”梅牽衣收回梅青玄拉着她去拔鬍子的手,同時白了那活寶爹爹一眼,頗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想起剛纔的事,又道:“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嗯,嗯,什麼問題?牽牽問,爹聽着。”梅青玄正襟危坐,一副全神貫注準備回答的模樣。看得旁邊的金谷川哈哈大笑:“我說青玄啊,你還真是有女萬事足。等牽牽將來嫁人,你也跟着一起嫁過去吧。”
“嗯,”梅青玄摸着下巴沉吟着,很認真地思考着這個問題,最後得出結論:“大哥所言極是,將來誰要娶我的牽牽,就把我和小果兒都一起娶過去吧。”
小果兒是梅夫人的閨名。梅夫人是金谷川的妹妹,二十多前嫁給了江陵梅莊的梅青玄。過了幾年後,因思念家鄉,寢食難安。梅青玄愛妻心重,竟然舉家從江陵搬到她老家金陵,與金家比鄰而居。
“你呀,你呀!”金谷川無奈地擡臂拍了拍他的肩膀,望了一眼後面跟着的梅疏凝與金雨朵,二人並轡而行不知說着什麼笑話,金雨朵掩脣小臉頰兒嫣紅一片,伸手捶了梅疏凝的臂膀,感情甚好的模樣。金谷川頗覺寂寞地嘆了一口氣:“你這老小子拐走了我妹妹,現在又叫你的小小子來拐我女兒,世仇啊世仇!”
“爹——”後面的金雨朵聽到這話,難爲情地抗議一聲。梅青玄高聲迴應:“哎,真乖。”直把金雨朵應得面紅耳赤,梅疏凝也在一旁咧嘴直笑,惹得金雨朵一陣好打。這一下,大家笑得更開了,黃土官道上,馬鈴兒伴着陣陣笑聲。
最後,梅青玄道:“孩子們都大了,等這趟祝壽回來,把疏凝和小金魚的事兒辦了吧。”
梅牽衣幾次問話被打斷,正惱恨着,此刻聞言卻陡然一驚,幾乎坐馬不穩。那個噩夢裡,爹也在這路上提議,等從武林山莊回去,就操辦梅疏凝和金雨朵的婚事,可是後來,她遇上了展涼顏,展涼顏遇上了金雨朵,把這一切都改變了。
那不只是夢,那是預示,是將來會發生的事!
每每意識到這一點,她都忍不住心驚肉跳全身直冒冷汗。她不相信將來真會發生那麼可怕的事情,可誰能給她解釋,爲何夢裡的場景都在現實中一一兌現了?
雙手下意識地撫上肚腹,她心中一凜,連忙鬆手,插嘴抗議道:“爹,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梅青玄正跟金谷川趁熱打鐵商量着提親之事,乍見寶貝女兒生氣了,方纔忙收起嬉皮笑臉,回頭整理衣冠,一本正經道:“嗯,牽牽的問題還沒問。”
梅牽衣低頭又斟酌一會,道:“爹,江湖上,有沒有一個靈嬰樓?”
梅青玄握繮繩的手陡然一緊,雙目陡瞠,臉色僵住。不止是他,就連旁邊的金谷川以及後面的梅疏凝與金雨朵聽到這個問題,都停下說笑,四人八目,頃刻之間唰唰地集中到她身上來。
半晌,梅青玄清了清嗓子,柔聲道:“牽牽,你……從哪聽說的靈嬰樓?”語氣謹慎,小心翼翼,像是生怕驚擾了誰。
梅牽衣不知道爲何他們在聽到靈嬰樓時,反應如此大。雖然夢裡的靈嬰樓是個邪派組織,但江湖有正有邪,就算靈嬰樓是邪中之首,也不應該如此反應。那反應……倒不像是對靈嬰樓,而是……對她。
“我……我就是好奇,有沒有嘛,爹——”總不可能說是夢裡聽說的,但是她這個爹對她千依百順,只要撒個嬌,什麼問題都好糊弄過去。
梅青玄看着她嬌憨撒嬌的模樣,果然笑了,少了之前的小心謹慎,像是長舒了一口氣一般地回答:“是有啊。牽牽問這做什麼?”
真有?
“就是問問嘛。爹,那此次武林山莊的譚莊主大壽邀請武林同道,有邀請靈嬰樓嗎?”
“武林山莊乃正道泰斗,靈嬰樓道不同不相爲謀,邀他們去做什麼?牽牽,來,告訴爹,怎麼突然問起靈嬰樓了?”
果然如此麼?不是靈嬰樓有問題,而是對她有問題。梅牽衣恍然記起,她雖在閨中長大,但江陵梅莊身處江湖,她也聽過不少江湖事,卻不曾有半點關於靈嬰樓的訊息傳進她耳朵。但在那夢境裡,靈嬰樓展涼顏一出,當世武林羣雄瞬間變色,可見靈嬰樓並不是默默無聞。
“那,他們是不是有個樓主?”想起夢裡那個讓她愛到毀天滅地卻依然只得他冷顏絕情的人,心臟仍然隱隱疼痛。
“是有吧。”梅青玄再三確認她安好如常後,皺着眉頭看起來答得漫不經心,“不過大約五十多年前,他們連續兩任樓主都先後敗在慕家莊六芒七星慕氏十三劍之下,然後躲到海外很久沒在中原露面了,大概是不敢再來了吧。牽牽別怕喲,壞人都有好人來制的。”
六芒七星慕氏十三劍,當年震驚整個武林,只可惜,有幸目睹的當事人多已過世,後人提起當年,也只能遙遙追憶其輝煌。如今的慕氏十三劍,早不復當初威名,她單鞭百招之內即可得勝。不知道是她太厲害,還是當初的樓主太不濟,或者真是慕氏十三劍威力大減,總之,隨着慕氏十三劍的退步,慕家莊也逐漸沒落,以至於近二十年來,武林山莊新近崛起,威望逐漸趕超。
梅牽衣心神陡斂,意識到方纔不知不覺又陷入了那個夢境之中。正正思緒,擡頭對上梅青玄那雙似睜未睜的雙眼,不由得咯噔心虛了。咧嘴一笑,掩飾着做出悠然嚮往的表情,順着梅青玄的意圖轉換話題,問道:“爹,慕氏十三劍是不是很厲害?我們此去武林山莊,能遇上他們嗎?”
梅青玄見她對慕氏十三劍感興趣,眼睛一亮,道:“牽牽想見他們?”
“我就說嘛,安靜不會超過半刻鐘。”後面傳來梅疏凝打趣的聲音。
“這纔像牽牽嘛。”金雨朵也笑着望着她。
梅牽衣心念一動,忽然舉手大聲道:“爹,我有個提議。”
“什麼提議?”
梅牽衣放下舉起的胳膊,手指指向梅疏凝和金雨朵。“哥哥和金魚姐姐是青梅竹馬、夫唱婦隨,爹你不能等到回金陵了才向舅舅提親。金魚姐姐美麗又有本事,萬一這次上武林山莊有其他武林世家看上她了怎麼辦?爹,近水樓臺就應該趕緊抓緊,別等回家了,現在就跟舅舅定下來!”
梅牽衣說得理直氣壯,金雨朵聽得臉紅耳赤,上來就掐着她胳膊笑罵:“牽牽,姐姐白疼你了,你就這麼取笑?”
梅牽衣一本正經道:“金魚姐姐,我說的是真的,哥哥喜歡你,可擔心你去武林山被武林山莊的二公子看上了。昨晚他還跟我說,牽牽啊,你說……”
梅牽衣的話未說完,就被梅疏凝一個石子彈過來,封住了她的啞穴。她再努力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憤怒地瞪向梅疏凝,又回頭可憐兮兮地望着梅青玄。梅青玄笑着伸手在她啞門穴上推過,梅牽衣喉中氣流一通,大聲抗議道:“爹,哥哥欺負我!”
梅青玄笑道:“牽牽,你這下該挨。說哥哥不打緊,你道咱家的小金魚會輕輕易易就被別人拐走麼?”
梅牽衣愣了愣,回頭望着梅疏凝和金雨朵,二人均臉色微赧。青梅竹馬這麼多年,早被大家看成一對,但當面說起來,還是會有害羞。
梅牽衣看着他倆,想到那夢境的最後,她趕到喜堂,卻發現裡裡外外全是武林高手,梅疏凝不見半點傷心地觀禮,金雨朵毫不猶豫地掀了蓋頭,而展涼顏,那“這樣就足夠”的表情……那個婚禮是騙局啊,是請君入甕的騙局。
心好疼,但是卻又好高興,扭曲般的高興。夢裡的她死了,愛不愛都與她無關,疼不疼都已成過去,但他卻仍要忍受着愛人愛別人的痛苦,真是……大快人心啊!展涼顏,那個世界裡,等你孤獨地看他人麗影雙雙時,是否會後悔那樣對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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