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啦啦——!”
凝止般沉靜的空間內,突然颳起一陣逆流。
漫天沉壓壓的雲霧,四散扯成碎光。
巨大的月輪隱約露出一角,像是一隻冷冷的眼白。
逆流散發出細碎的紅影,劃落高空,斜斜飛向地面。
紅影開散,血霧收斂形狀,露出謝琅琊修長健碩的身形。
他翻身魚躍,足下用力一踏,停住身形。
一股巨大的水汽撲面而來,不同於「碧月珠」極致的沁涼,這水汽溫和平靜,像是秋水一般。
謝琅琊面如沉冰,擡起血瞳,看向前方一片凹深的巨大黑洞。
溼潤的風源源吹過來,捲成細小低泣般的聲音。
謝琅琊撥開吹得散亂的長髮,凝起真氣,收斂周身邪氣,以免震動「天火神盾」。
他走向那個深淵般的「天極泉眼」。
他血脈中鼓動熱流,咽喉花紋在黑暗中恍如綻放一般。
“停。”一隻小眼珠伸出謝琅琊的領口,像是一條雪白的小蛇。
謝琅琊停住腳步,血瞳鋒利如刀,四下看了看:“你感應到寄生物殘餘的能量了?”
“不。”小咕淡淡道:“我感應到你的心不平靜。”
謝琅琊血瞳一動,斜眼看向它。
這死怪物的大眼珠永遠是這樣清澈,直勾勾地看過來,穿透一切。
謝琅琊移開視線,看了一眼變得清淺的月色:“這會兒,你倒是不怕耽誤工夫了?”
“如果讓你帶着愚蠢的情緒行動,”小咕道:“後果會更糟。”
謝琅琊單手叉腰,望着虛空,挺拔的身影在高廣的天地之間煢煢而立。
他回想着與連城雪的對話。
她彷彿就在自己眼前。
“霜君知道「帝炎會」要給你查看功體的事。”連城雪當時如此說道:“原諒我方纔在偷聽,知道了你的決定。我發心音給霜君,他將「血珊瑚」碎片傳送了過來。”
謝琅琊皺了皺眉:“告訴那小子,不要跟他的家族起什麼衝突。”
“你就這樣走了,「帝炎會」撲了個空,”連城雪道:“這事不會平安揭過去的。”
“我只是要避免和「帝炎會」當面撕破,那樣對我沒有好處。”謝琅琊按住連城雪的肩膀:“我現在必須離開,我找到了紫微公子的行蹤。”
“是冷媚娘告訴你的,是吧?”連城雪擡起銀眸,目光盈盈。
在她的眼裡,謝琅琊看到了些微水光。
“聽着,小雪。”謝琅琊壓低了聲線,兩人靠近,彼此的體溫互相傳遞:“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你不要留在這裡,回到你母親的墓地那裡去。我想,那裡應該是安全的。”
“的確是。”連城雪淡淡道:“我的出生是被詛咒的,但是在那裡安然無恙地長大。有我孃的庇護,我什麼都不怕。”
“那就好……”謝琅琊未及說完,就被連城雪深深看過來的目光截斷了。
她的目光柔如春水,帶着一絲深藏的熱烈情愫。
“因爲強力提取銀絲能量的緣故,我的經脈受損嚴重,必須回到那裡休整,就像離開「玄蓮山莊」那次一樣。”連城雪握住謝琅琊的肩膀,踮起腳尖,深深地看着他的血瞳:“這一點,你想到過嗎?”
謝琅琊沉默。
“霜君告訴我「帝炎會」的決定時,我就想,你肯定會察覺到不對,從而再開你那個要命的腦洞。”連城雪銀眸微轉,細碎閃着水光:“告訴我,琅琊,在你做好所有的計劃,把每一步都考慮通透時……”
她吞了吞嚥喉,壓下一聲滾燙的哭音:“想到過我嗎?”
謝琅琊深深閉上血瞳,再睜開,目光中有一絲令人無法直視的、最濃烈的溫柔:“小雪,待我回來,我會給你消息。”
連城雪微微睜大銀眸。
他沒有回答她。
“我無暇給霜君發心音,他也知道爲什麼。”謝琅琊握緊了那片「血珊瑚」的碎片:“他這般爲我着想,這兄弟情義我記着。有很多事,我無法向你們解釋,但是相信我。”
他摸了摸連城雪的頭頂,像是安撫一隻委屈的小鹿:“我一定會回來的。”
連城雪定定地看着他,緩緩擡手,捂住了朱脣。
她只是深深吸了一下鼻息,沒有哭出來。
“我會轉達給他。”連城雪看着黑暗處,沒有再看謝琅琊的眼睛:“而我……會等你回來。”
她轉過身去,背影嫋嫋,纖細如花。
謝琅琊看着她的背影,後退幾步,準備開動身法。
“琅琊。”連城雪沒有回頭,在兩人漸漸拉遠的距離內,她的輪廓變得模糊。
謝琅琊真氣飛旋,血霧已然騰騰捲起。
“甄如夢體內的人偶線要斷了。”連城雪道:“我想,她體內的死氣已經上升到危險的界點,連類似人偶的狀態也無法保持了。”
……甄如夢?
難道她還是要化身爲「屍煞」了?
“我走之前,會提取出最高的傀儡術能量,爲她穩定狀態。”連城雪始終背對着謝琅琊:“但是我不保證有效,她變成「屍煞」的可能性很高。”
謝琅琊看見她的肩膀微微顫抖。
她在極力忍着哭腔。
哭泣?
爲什麼會哭泣?
謝琅琊眯了眯血瞳。
是因爲只會理性思考、冷酷分析,不經意間踐踏了她的溫柔的……
自己嗎?
“我只是想說,如果可能,你最好將紫微公子帶回來。”連城雪的聲音有些沙啞,顫抖着深吸了一口氣:“解鈴還須繫鈴人,紫微公子與周青玄、甄如夢之間,有很深的淵源。無論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我希望他不要逃避。”
謝琅琊身法騰空而起,一地月光被攪碎。
“我感覺得到,通過人偶線傳遞給我的……”連城雪的聲音變得飄渺,尾音化成急流的風聲:“甄如夢靈魂深處的悲傷。她……一定有無法說出來的痛苦。”
無法說出來的……
痛苦……
“呼呼……”
那尾音漸漸化成廣闊的風聲,鋪天蓋地席捲過來。
讓人感覺無處可逃。
謝琅琊收回精神,從回憶的深淵中拔出來。
他擡起血瞳,天際高遠、地勢廣闊,激戰留下的裂痕縱橫交錯,像是一道道猙獰的傷疤。
這羅網般黑暗的天際……
這陷阱般無邊的大地……
此刻,只有謝琅琊一個人,煢煢站在這裡。
一截柔軟的筋肉甩了他一下。
小咕拍拍他的臉:“我不明白,爲何你會不平靜。”
“我沒有不平靜。”謝琅琊別開頭,這死怪物總是愛打臉:“我只是有點……”
怎麼形容那種感覺?
面對極力忍着哭泣的連城雪,以及始終爲他着想而沒有露面的霍霜君……
謝琅琊摸了摸咽喉花紋,面無表情,手指暗暗蓄力。
“刺啦——!”
他猛然伸手,抓碎了一片凌亂的風影。
飄渺的風影,生生裂出清晰的電火紋路來。
謝琅琊收回手來,手指一動,發出寒冷的咔咔聲。
他沒有說出口。
他只是有點難過。
但是現在……
謝琅琊拽住小咕,將它提到肩膀上:“給我指個方向,最快連通到寄生物的能量感應。”
小咕歪歪眼珠。
謝琅琊健步接近「天極泉眼」,身周黑光旋繞,扭了扭手腕:“天快亮了,「天火神盾」會隨着陽氣的上升,自動提高守護能量。”
“這些,”小咕迎風展開筋肉:“是霍霜君告訴你的?”
“對你來說,友誼是一種愚蠢的東西。”謝琅琊斜了它一眼,腳步一停,停在圍繞在「天極泉眼」周圍森高的陰影外面:“但是對我來說,它很重要。”
他拎起小咕,凌空一拋,同時釋放真氣,將它周身的能量氣息與「天火神盾」隔離開來,以免驚動這些神奇的盾牌。
“隨便你說我蠢。”謝琅琊仰起頭來,周身真氣已經到了蓄勢待發的程度,咽喉花紋也暗暗鼓動熱流:“現在趕快做正事。”
小咕柔軟的筋肉在風中泛起波紋,凌空轉了一圈,高高懸浮在「天極泉眼」上方。
「天極泉眼」像是大地裂開的一隻黑暗的眼睛般,冷冷地看着這一切。
小咕動了動眼珠,絲縷光線在它的肌膚下游走。
它左右看了看,能量感應順着它的筋肉散成遊絲,傳遞給謝琅琊。
謝琅琊咽喉一燙,像是被火苗燎了一下。
“向左。”小咕居高臨下,言語極其簡單。
簡直像是命令小動物的感覺。
謝琅琊一閃身,往左挪動。
“叮——”
一點靈光在他腦海中漫起,彷彿暈染的霜霧般漸漸擴大。
他側過耳廓,感應着意念深處的波動。
咽喉花紋像是被什麼東西拉扯着一般,不停鼓動。
“就是這裡。”小咕突然叫停。
謝琅琊擡起血瞳,他繞到了「天極泉眼」的背面,正對着幾面高高懸浮的「天火神盾」。
他微微一挪腳步,立刻被小咕叫住:“不要動,就是這個方位。”
謝琅琊挑起劍眉:“這裡正對着「天火神盾」的包圍圈。”
“這裡守護能量很大,只有這個地方殘留着寄生物的能量感應,可以作爲缺口。”小咕飛滑下來,啪地貼在謝琅琊臉上:“在其他方位,發動化虛能量打開通道,是很困難的。”
謝琅琊將它拽下來,隨手往肩上一甩。
他血瞳凝寒,冷冷掃視,判斷着角度。
「天火神盾」雖然彼此間不相連,但是發出的能量卻連成一張大網,整個將「天極泉眼」罩住。
若說可以突破的地方……
謝琅琊看準角度,身形一蹬,如鷂鷹般略上天際,沿着「天火神盾」形成的保護層掠出弧度。
他停住身法,足踏真氣懸浮:“只有從頂部入手了。”
“這種圓拱形的護罩,頂部是最薄弱的。”小咕伸出筋肉,繞住他的脖子,在咽喉花紋處合併。
咽喉花紋感應更強,一絲絲流光滑過謝琅琊的腦海。
“你要勒死我啊?”謝琅琊有些呼吸不暢,小咕的動作的確很像要勒死他。
“別動。”小咕啪地甩了他側臉一下。
大爺的!
謝琅琊保持不動,要是霍霜君被小咕甩這麼一下,肯定馬上抽鞭子開打。
一股尖銳的熱流在咽喉處積聚,謝琅琊凝起劍眉,咽喉裡像是卡了一塊燃燒的火炭。
“嗡——!”
他的靈臺忽地一震,亮起一片微光。
他向着微光流動的方向傾斜過去,身子倒轉,頭部向下。
感應連通的瞬間,無數畫面涌入謝琅琊的腦海。
他清楚看到了「黑水玄龜」頭部開裂,吐出無數血筋利刃、鋸齒肉瓣的駭人模樣。
那咔嚓咔嚓的巨響,彷彿就在耳邊。
謝琅琊額心震痛,反手引動積蓄已久的真氣,環繞周身。
小咕緊緊攀附在他的肩膀上,幫助他追尋感應。
“咔啦啦——”
持續不斷的碎裂聲從虛空中傳來,在風中胡亂攪動。
謝琅琊血瞳一睜,瞳子中法印波動。
他引動意念,將咽喉花紋的能量凝成黑光,貫穿天靈。
靈臺中那些花紋妖異的陰鬼符咒,隱約被照亮了一下。
……陰鬼符咒?
謝琅琊微微皺眉:“怎會引動到那裡去?”
他不及細想,手上真氣已然噴薄而出,帶動咽喉花紋化作流光,道道糾纏着衝入風中。
“叮——!”
「天火神盾」形成的護罩一聲輕震,一塊腐蝕般的黑洞迅速化開,波動出虛空的灰影。
謝琅琊形如鶴立,身形一壓,伸腿探入那灰影中。
連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