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哭陣陣,陰霾無限。
謝琅琊立在廢墟邊,血瞳沉凝,看着面前一身血污的周青玄。
那翩翩如玉的男子已然滿身狼藉,懷中抱着一個碎裂一半、露出**的頭顱,如同安撫一個哭泣的小女孩般愛撫着。
周圍的廢墟中,橫七豎八散落着肢體碎片。
謝琅琊衣襬輕飛,長髮如火,絲絲碎肉被掀起,攪在他的髮絲間。
他一低血瞳,就看到腳邊一隻斷裂的手臂。
那沾滿血灰的手指抽搐般微微動着,不停輕颳着他的小腿。
謝琅琊眉心凝寒,沒有一絲表情。
這時,一道嬌媚身影來到他身旁。
“琅琊。”連城雪的聲音輕輕的。
“你打算怎麼做?”謝琅琊側過血瞳,雖是面無表情,但眼神深處藏着溫柔。
彷彿封凍的血色湖面下,微微盪漾的春波。
“我要藉助一下「霧女骨」。”連城雪拍拍謝琅琊背後斜插的卷軸:“甄如夢的身體特殊,需要用「霧女骨」貫穿她功體外圍深厚的邪氣,我才能把人形師祝福的能量,連通到她體內的傀儡線中。”
“這樣的話,”謝琅琊道:“就能以人形師激活人偶的形式,替她保留一絲活氣?”
連城雪點點頭,拉住他的臂彎,踮起玉足靠近:“但是琅琊,你想過嗎?若是甄如夢真的成了「屍煞」,她需要不斷進食活人。你看周青玄的樣子,他把自己給她吃了都願意。到時候,難道不是一場災禍嗎?”
謝琅琊沉默,風吹起絲縷紅髮,凌亂糾纏眼前。
連城雪伸手拂過他的額頭,將髮絲撩開:“你現在自顧不及,肯定有伸手不到的地方。若真有人成爲了「屍煞」的食物,這跟「追風城」周遭村莊的活人淪爲祭品,有什麼區別?”
謝琅琊心裡一沉。
他驟然想起那個血腥的祭祀,以及霍霜君想救人而救不得的表情。
這些畫面如同針刺,紛紛調轉了尖頭,直指自己。
那樣冷酷無情,只考慮利益的自己。
謝琅琊心裡苦笑一聲:“看來我跟小咕那死怪物,真是越來越像了。”
他深吸一口氣,輕撫下巴,硬是將複雜的心緒轉爲冷靜的思考。
“既然這樣,”謝琅琊血瞳輕閃:“我跟周青玄做個交易。”
“你還跟他做交易?”又一道人影閃過來,霍霜君一拳頭敲在謝琅琊腦後:“被坑的不夠?”
謝琅琊揉揉後腦:“這回他不會坑我了。”
因爲……
謝琅琊血瞳一轉,看着周青玄懷裡那個駭人的頭顱。
每個人都有一個軟肋。
涉及到這個軟肋,任何計謀都使不出來,只能用一顆真心。
縱使詭計多端、冷血無情如周青玄這般,亦是如此。
謝琅琊反手抽出卷軸,手指靈活一轉,將軸頭對着連城雪:“你要怎麼使用?”
連城雪嘆了口氣,看來他已經心中有數了:“給我吧。”
她玉指一勾,幾縷銀絲飛出指尖,在風中搖擺得幾乎無形。
“吱呀——”
軸頭擰掉的聲音,乾澀得令人牙酸。
連城雪剛要伸手接住,一隻手掌心向上,覆蓋在了她玉手上方。
謝琅琊先行接住,道道掌紋漫起黑光,形成細小碎霧,向上一噴。
霧氣迅速包裹住軸頭,瞬間滲入,化爲無形。
謝琅琊掌心一側,將軸頭放在連城雪手中:“這玩意帶有很深的鬼氣,我現在給它壓制住了,應不會對你有損傷。”
連城雪抿脣一笑,凝聚真氣,拋了拋軸頭:“你倒是貼心。”
她轉過身,沉下目光,心有所動地看着周青玄。
看着那個彷彿抱着愛人一樣,溫柔的男子。
連城雪在那兩個少年的注視下,邁出一步。
廢墟發出一聲碎裂,滾落了一片砂石。
“別過來!”周青玄突然眼神一凜,一聲斷喝。
他的聲音十分沙啞,像是被飛沙摩擦着。
他像是護着心愛玩具的孩子般,猛地抱緊了那顆骯髒的頭顱:“我現在沒空向你們尋仇……你們爲何還不快滾?!”
“周青玄。”謝琅琊的聲音冷若冰刺,走了幾步,擋在連城雪身前。
他與周青玄,相隔不過幾步。
“混蛋!”周青玄又聽到腳步聲,打眼一看,微微渙散的瞳心又睜大了:“謝琅琊!你這臭小子,已經要下地獄了!還繼續作孽!”
謝琅琊被罵得耳朵發麻,側眸一看,不經意間,腳下踩了一塊身體碎片。
他後退一步,彎腰撿起那半片連着長髮的天靈骨,觸手還有些柔軟,粘連着軟塌塌的腦皮。
“我下不下地獄,無需你來操心。”謝琅琊走到周青玄身邊,將那粘連着滿是灰土的頭皮的天靈骨,放到對方身邊:“你應該還沒徹底瘋掉,趁着你有理智,好好聽我說話。”
周青玄揚眉瞠目,彷彿瞪着一隻剛剛吃了他至親之人的猛獸般。
謝琅琊並不在意他鋒利的目光:“你再繼續這樣抱着這個頭顱,甄如夢除了徹底死掉,沒有第二個結果。”
周青玄眼神一閃。
“我的好友是「扶風大陸」僅存的血統純正的人形師,”謝琅琊單膝彎下,俯下身子:“她將爲甄如夢注入一絲活氣,憑藉這絲活氣的牽引,甄如夢可以存有一命。”
周青玄靜靜地盯着他。
謝琅琊直對那雙死魚般的冷酷眼眸:“我知道她有可能化爲真正的「屍煞」,在我伸手不到的地方,你就會喂她活人。”
周青玄動了動嘴角:“你既然知道,還說這些廢話做什麼?”
“我從不說廢話。”謝琅琊靠近一分,冰冷的吐息蓋過風聲,拂過周青玄青白色的臉龐:“我將用陰鬼之力獨門的結界將這裡封住,若非我允許,任何人不可能進出。”
周青玄捏了捏手指。
“小雪給甄如夢注入的人形師的祝福,會讓她保持類似人偶的狀態。”謝琅琊道:“而我的結界,將爲她提供鬼氣。人偶的靈氣接近活體,鬼氣則與之保持平衡。活氣與鬼氣都維持在界點以下,讓她既可以活命,又避免直接化身爲「屍煞」。”
謝琅琊冷酷的聲音吹散在風中。
那邊霍霜君聽了,真有些一愣一愣的:“這小子的腦袋……真是絕了。”
連城雪也感慨地搖搖頭:“太聰明……真的不是什麼好事啊。”
“我雖然用結界封住這裡,以免你突起什麼古怪的心思,比如替甄如夢找活人做食物。”謝琅琊擡起一隻手指,就在周青玄眼前,意味深長地搖了搖:“但是以你的修爲,再加上有甄如夢的牽絆,我相信你不會死的。”
周青玄歪了歪頭,用眼白黏稠的可怖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謝琅琊:“不讓我死?我該有多蠢,纔會相信你的鬼話?”
“你愛信不信。”謝琅琊冷聲打斷,他的語氣,能把人噎得氣結難耐:“你就算要死,也是我跟你算賬。「黃金傳信」的事沒完,你休想一死了之。”
說罷,他也不等周青玄有什麼反應,起身向連城雪勾勾手指:“小雪,你來吧。”
連城雪走過去,玉指一動,夾起幾根風中搖擺的銀髮。
“霜君,幫我看着。”謝琅琊跟霍霜君使了個眼色,反手將卷軸插入背後。
霍霜君提起真氣,正專注地看着連城雪的身影,以免她有什麼閃失。
一聽這話,他扭過頭來:“你這就要去布結界?”
“我先將我的陰鬼之力,凝成法印散佈四周。”謝琅琊扭了扭脖子,心思暗動:“我還要看看一個地方。”
“這鬼地方還有什麼可看的?”霍霜君皺眉道。
“要不然,”謝琅琊血瞳遠眺,幽冷的目光落在最裡面的那道森森圍牆上:“這大名鼎鼎的「朝鳳樓」,我真是難有福分看到其全貌。”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平地裡便旋起一道血光。
霍霜君被血光騰空而起刮開的強風,吹亂了暗紫色長髮:“這小子,神仙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在謝琅琊身後,雲樓崩塌的廢墟之上,連城雪已經開始施加咒術,而霍霜君在她旁邊爲其護法。
至於自己……
謝琅琊猛地拔高身形,飛揚的長髮如同碎裂開來的血紅花瓣,繞着「朝鳳樓」的輪廓疾速飛旋一圈,每隔十丈打下一個法印。
陰鬼符咒在靈臺中閃爍詭光,法印顆顆連通,瀰漫出一股無形鬼氣。
謝琅琊最後一個法印,下在「朝鳳樓」第三個區域的角落裡。
「朝鳳樓」高牆隔斷,分爲三部分。
而第三個區域位於最裡面,就連身爲第一軍師的周青玄,也只能隔高牆而望,不得進入。
現在,謝琅琊飛衝無阻,直入禁地。
他翻身落下,激起一片粉碎的灰霧。
這裡像是瀰漫着經年不散的霧凇般,到處都是灰濛濛的。
謝琅琊擡起血瞳,目光跟隨着面前一道高聳的陰影,一直向上。
這是一座八角閣樓,樓頂呈鼎狀,飛揚起八個檐角,每個檐角下面都懸掛着一串玉鈴。
那玉鈴早已被陰霧裹得發脆,在風中頹然搖擺,發出的不是鈴聲,而是漸漸碎裂殆盡的哀鳴。
八角閣樓是「扶風大陸」上最高級別的建築之一,這建築不僅是巧奪天工,而且要施加極強的靈力,才能維持住八角天頂的形狀。
八角分別對應八個方位,吸收每一個方位流蕩的天地精華,使得建築本身能量極高,每一寸空氣都有強大的壓迫力。
擁有這般閣樓的主人,絕非一般角色。
“這就是,”謝琅琊收回目光,揮手打散鬼影森森的霧氣,前方露出八角閣樓沾滿灰土的大門:“紫微公子的住所。”
紫微公子。
這個名字,在謝琅琊心底砸出一聲沉沉的轟鳴。
謝琅琊閃身向前,濃重的霧氣圍繞着他的身形。
不僅有霧氣,還有厚積的塵埃。
謝琅琊一步踏上臺階,激起的塵埃簡直堵塞空間一般,比這霧影還要濃重。
他擡手一抹門框,一層灰土連他的掌紋都遮蔽得乾乾淨淨。
“這是……”謝琅琊捻了捻指尖,發動真氣感應,將每一顆塵埃的感應都收入感官。
這不是普通的灰塵。
是靈氣脫落消弭之後,所殘餘的結晶。
一道暗光劃過謝琅琊心頭。
他放眼一看,整個閣樓都被這種塵埃裹滿,彷彿只是一個灰色的輪廓。
他一揚手,將滿手灰土灑盡。
這樣看來,這座能量極深的八角閣樓,靈氣脫落已有很長時間。
每一個檐角、每一扇門窗,都吐露出這種灰塵。
這就說明……
“已經有很長時間,”謝琅琊喃喃道:“沒有靈氣灌注了。”
這樣的建築,如果沒有靈力灌注,就只是這麼空空地矗立着,是不能維持的。
沒有靈力灌注的意思就是……
“沒有人住。”謝琅琊血瞳一轉:“這裡長久都沒有人住。”
「朝鳳樓」最神秘的地段、主人紫微公子所居的第三個區域,沒有人住。
靈力已經脫落到近乎鬼樓的程度。
謝琅琊的心裡,再次清晰地亮出一個問題。
名滿天下的「朝鳳樓」主人,紫微公子……
到底存不存在這個人?
若是存在,他卻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不在門派中。
那麼他在哪裡?
他……到底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