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停沉淪的黑暗中,謝琅琊的身子突然被拉住。
他動了動脣瓣,觸到了一片溫軟。
一股靈光流入天靈,緩緩點亮一張張花紋絢麗的符咒。
光明漸漸充盈了他的腦海。
謝琅琊試着張了張脣瓣,一片溫軟芬芳順着脣瓣的縫隙,滑入進來。
絲絲寒氣從身體每個角落被連根拔起,旋轉糾纏,衝向胸腔。
再往上,寒氣彷彿缺氧的魚羣一般,飛快衝上微開的脣瓣。
“呼——”
一陣寒流抽出體內,屬於活體的精氣洪流般蔓延開來。
謝琅琊身子一挺,猛地睜開眼睛。
血瞳疾速聚光,化作兩潭妖豔血水。
“謝琅琊!”脣瓣上的溫軟瞬間離開。
一雙玉手握住謝琅琊的肩膀,激動地微微顫抖着,又不敢搖晃他。
謝琅琊捂住額頭,緩緩起身,筋骨的知覺在這個動作中流水般充盈身體。
有人拉了他一把,柔軟的肌膚滿是冰涼:“你怎麼樣?”
謝琅琊揉了揉眩暈的額頭,垂頭喘息了一陣,擡起頭來。
一擡頭,他就看見了安子媚欣喜的臉。
“我沒事……”謝琅琊動了動脣瓣,充滿磁性的聲音聽上去是那般充滿安全感。
安子媚再也控制不住少女姿態,捂住脣瓣,發出一聲喜極的低泣:“混蛋,你總是這麼嚇人!”
謝琅琊坐在黑暗中,靈臺光明旋轉,血瞳沉靜如冰。
手上傳來一陣溼潤的舔弄,他低下頭,擡手揉揉小狼的皮毛:“好孩子。”
接着,他擡眼看向面前的小咕,它的形狀還沒有完全恢復,像是一灘扯碎的軟肉:“救我兩次,欠你人情欠大了。”
“少來。”小咕乾脆地搶白了一句:“我是爲了我自己。”
它活動活動筋肉:“這次我把我在「黑暗之地」母體中的本能之力都給你了,你的身體現在從頭到腳,都是超人的存在。”
“是嗎……”謝琅琊轉了轉肩膀,力氣一恢復,便感覺到不同常人的精神。
雖是精神了,但他的血瞳沒有一絲波動:“現在是什麼狀況?”
“溫人鳳鎖死了這片結界,要將我們吞噬進虛空當中。”小咕指了指所有人:“好在衆人都得了喘息的空當,自身的力量恢復得差不多了。”
“哦。”身處險境之中,謝琅琊卻並不熱心。
他在死亡的黑暗中走了兩回,甚至已不太習慣天靈中閃耀的光明瞭。
“……琅琊?”安子媚站起身,看着謝琅琊背對衆人,面向無窮黑暗。
小咕動了動眼珠:“剛纔發生的事,你知道嗎?”
謝琅琊背影挺拔,帶着深深的冷寂,沒有回答。
“他會知道嗎?”安子媚攏住脣邊:“他已經進入重傷昏迷的狀態了。”
“我得問問清楚。”小咕淡淡道:“涉及到那個女人,這小子會變得非常愚蠢,我說什麼都白搭。”
安子媚皺皺柳眉:“他剛恢復過來,你怎麼就跟催命鬼似的?”
小咕瞥了她一眼:“你跟他說話真是一樣,他也經常叫我催命鬼。”
它沒有一點住口的意思,邁進一步:“現在的情況還不夠催命嗎,哪兒來的時間給他慢慢恢復?”
“我知道。”這時,謝琅琊開口了。
他的聲音比這黑暗更深,比霜雪更冷。
所有目光落在他冷寂的背影上。
“我進入垂死狀態時,感官全部張開,將外部的影像映入我的腦海。”謝琅琊淡淡道:“我全都看見了,我只是無法說話,無法動作。”
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微微垂頭,彷彿一個認真找尋着什麼的孩子:“之後我的一切感官就斷裂了,最後一個想法是,小咕那死怪物不會讓我死的。”
小咕靜靜盯着他的背影。
“而且,這朵花紋也沒有失去力量。”謝琅琊輕撫咽喉:“我感應得到,這裡凝聚了一團能量,將我的生命保護了起來。”
“「黑暗之地」力量的總源,如果失去一個活體當宿主的話,情況也會不妙。”小咕從來都是冷靜分析,不帶一絲人情味。
“那真是幫大忙了。”謝琅琊仍然輕垂着頭,許久才緩緩擡起,將散亂的青絲撥到脖子後面,如瀑垂落。
他的聲音平淡如水,但是聲色裡所含的傷,讓人想替他重重嘆息。
安子媚有些聽不下去了,揉着手指,有些侷促地開口:“琅琊,如果你傷心的話……”
她本性潑辣明朗,少見這般話難出口的模樣。
謝琅琊側過眸子,眼波清淡,竟是驀然一笑:“我傷心什麼?”
安子媚愣了一下,呆呆地看着他。
那個少年的眼底,有深刻到無法表現出來的哀傷。
就算疼得撕裂了心臟,也無法說出口。
“剛纔,”謝琅琊收回視線,閉了閉血瞳:“師尊她將我全身能量凝聚成晶石,拿走了是吧?”
“你體內一直髮作的凝聚成塊的痛覺,應該就是能量被抽取凝結的反應。”小咕道。
安子媚後退一步,皺起秀眉,眉心凝聚哀愁,靜靜看着眼前景象。
她無法想象,經歷了那般多的人,現在就可以這樣站在無邊黑暗中,冷靜分析着一切。
小咕說給謝琅琊再造心臟,是最重要的一步。
它真的給他心了嗎?
“每次伴隨着那凝聚成塊的感覺,我都感覺到一股異樣的香氣。”謝琅琊走動着,舒展每一寸筋骨:“是薄荷的苦味,但是在舌根沉澱,就變成了極其濃厚的甜香。”
小咕歪歪頭:“應該是那股抽取你能量的力道,所散發出來的氣息。”
謝琅琊沒有回答,側影嶙峋如冰。
“是她做的藕夾的味道。”沉默良久,他擡起頭,縱使體內能量都被抽取了,單憑超人的感官,他也能察覺到黑暗收緊的波紋。
小咕沉默。
“我吃了好幾次她做的菜,最喜歡她做的黃金藕夾。”謝琅琊轉了幾圈,血瞳在黑暗中淡淡掃視:“就是那樣的香氣,我以爲她是加了什麼特別的作料。”
“現在看起來,”小咕走近他:“應該是她動了什麼手腳,比如說,在飯菜裡下了毒。”
謝琅琊靜靜看着那理性到沒有一絲體溫的傢伙,輕輕點頭:“應該是。”
小咕看着他平淡的反應:“不再化出獸爪,要殺我了?”
謝琅琊看了一眼只剩下凌亂肉芽的左臂,絲絲黑粉色的皮肉外翻着,像是大片被碾碎的花。
“她的真氣順着額頭的吻進入我的身體時,所有凝結成塊的力道都被攏聚一處,拔了起來。”他輕撫自己的左臂,這是一截惡魔的手臂:“當時,我以爲她是要救我。”
“但是她抽走的是你全部的能量。”小咕轉過身,背對着謝琅琊:“我不想再說什麼了,你自己已然明白。”
“也許,”謝琅琊無法感知自己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她是有什麼苦衷。”
小咕猛地轉身,揚起一節筋肉,凌空落下,極其兇狠地給了他一記耳光。
謝琅琊被打得偏過頭去,一道血生生的血痕立刻滴血如雨。
小咕收回手,聲音平淡無波:“知道嗎?我救你的原因只有一個,我不能再轉換其他的宿主,保住你就是保住我自己。”
凌厲的耳光聲在虛空的黑暗中,發出點點回音。
小咕轉過眼珠:“否則,你這種廢物,我可以親手殺了你。”
安子媚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小狼蹲在旁邊,盈盈綠眸看着謝琅琊,閃爍隱約水光。
“真是太礙眼了。”小咕道:“這樣的你,沒有一點活下去的意義。”
謝琅琊任憑臉上的傷口流血,不發一言,也沒有動作。
他的血瞳緩緩流動血光,彷彿微風下寂寞的湖面。
“爲什麼?”安子媚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輕輕細細的,彷彿一隻受傷的夜鶯。
謝琅琊動了動血瞳,眼角看向她。
“爲什麼到了這一步,”安子媚直直看着他的眼睛,那雙僞裝的水眸深處,透出的是屬於她自己的、哀傷徹骨的目光:“還是爲她開脫?”
謝琅琊看着她的淚眼,她也經歷了一場虛脫的劫難,此刻流淚,應是無比艱難。
“你說得對,”安子媚苦笑一聲,看了小咕一眼:“‘喜歡’是最愚蠢的情感,無論被傷到什麼地步,都還是自欺欺人。”
謝琅琊皺起劍眉,微微垂頭,看向黑暗。
黑暗中有什麼東西無形劃過,倏忽遠去,形跡不留。
安子媚背起雙手,如同少女般微微搖晃,像是在回憶着什麼珍愛的畫面:“我娘也是這樣,她到死……都沒有說過一句怨恨的話。”
謝琅琊擡起手,握住心口。
“你只是自己還不願相信罷了。”安子媚吸了吸鼻翼,收回哭腔,別開頭去輕擦眼角。
謝琅琊感到了心痛。
無法言喻的心痛,說不出一個字、流不出一滴淚的心痛。
他甚至無法做出痛苦的表情,只是那樣皺着眉。
蓮雅的臉龐劃過腦海,但卻是那樣模糊。
她離自己無比遙遠,曾經有過同案同食的親密、珠聯璧合的師徒情誼,但是她從未接近過自己。
接近自己的是她的假象,溫柔如水的假象。
若說她可能給自己下毒了,這不就是一劑最猛的毒嗎?
還有什麼毒,能強過讓人心碎成片、六魂不復的傷痛呢?
黑暗在一片沉默中繼續收縮,隱約出現了無數裂縫。
“她不配牡丹花。”安子媚想起了自己的心傷,蹲在地上,如同迷路的小女孩般環抱住膝蓋:“粉紅色的牡丹花,是我娘墓前的花……”
謝琅琊眼神微微一閃,複雜地看了安子媚單薄的背影一眼。
他彎下腰,將小狼放在肩膀上。
小狼伸出溫軟的舌尖,輕舔他臉上的血痕。
謝琅琊深深閉上眼睛,提起全部氣息,深深吸了一口氣,再吐出。
彷彿吐出去舊的靈魂,充盈了新的魂魄。
這新的魂魄,冷到徹底。
“現在……”他睜開眼睛,緩緩擡起手,打了個響指:“該我們動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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