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同茴香到底同胞姐妹,血脈相連。有些事兒,甚的話兒都不用說,就已是一切盡在不言中了。
茴香抿了抿乾燥的嘴脣,不知怎的倏地就口渴了起來,端起手邊的茶盅喝了一口涼白開,才覺得略好些。
心下卻已是打定了主意,這兩天上就要抽空去趟橫溪岕,探望大姐蒔蘿。
面上卻分毫不顯的,笑盈盈地拜託聞訊過來的李蹊,起身虛虛行禮:“還要麻煩相公再把妹妹們送回家去……”
李蹊上前扶了茴香,詫異道:“妹妹們怎麼不多住兩天?”
又道:“我還說明兒去將大姨姐同茂哥兒接過來,你們姐妹好好說說話兒的。”
茴香就道:“丁香她們都還有功課在身呢,待到下回學裡頭解館的辰光,再接了她們過來玩,也是一樣的。”
聽到功課二字,李蹊就不再說甚的了。
自打成親後,他方纔漸漸意識到,秦家在家中小字輩的培養上,似乎是並沒有甚的界線的。
就譬如說,但凡女子該懂的三從四德、管家理賬,茴香自是色色精通的。然後在風雅之事兒上,棋、書、畫,茴香也頗有些功底。尤其一筆書畫,想來也是得到了老丈人的真傳了。
可這些還則罷了,秦家到底並不是甚的寒門祚戶的。最叫他意外的,是別說尋常女子不可能懂,饒是男子都不大懂得的時文經濟上,茴香亦是能有自個兒的見解的。
家常閒聊的辰光,不管同她天南地北的說甚的,她都能接的上話兒來,還能說到點子上。
他這才漸漸體會到夫妻間真正的情趣,到底是甚的。
自是不敢耽誤姨妹們的功課的。
應了下來,讓下人打點好早就備好的時令吃食,要送了花椒姐妹家去。
在這田莊上唸書習武,準備武舉的四堂哥同五堂哥就躥了出來。
“二姐,做甚的還要麻煩姐夫哥,我同小五擺在這,不就是用來跑腿的麼,我們駕車把妹妹們帶回家去就成了。”四堂哥嘻嘻笑着看着茴香同李蹊,大包大攬地道:“何必還要姐夫哥再跑一趟!”
茴香卻小小的翻了個白眼,朝他擺了擺手:“還是免了吧,我可不放心你們!”
四堂哥一噎,隨後才嘻嘻笑了起來,只當沒聽懂茴香說的話兒。
心裡卻不免又咬了一回牙。
他自是明白茴香這話兒的意思的,不過是上半年在村道上縱馬,被他老子逮了個正着。
其實吧,這麼芝麻綠豆的事體根本就不算個事兒,他們連戰車都能駕馭了,何況區區一輛馬車的。哪裡知道闔家長輩竟還拿他們當小小子看,這樣緊張,不但捱了一頓罰,連用來上學下學的馬車都被沒收了,這幾個月來,天天走道兒上下學,往日的志氣都泄了多半兒了……
不過他們也已是想通了,這事兒吧,確實是他們做的不地道。
雖說像他們這樣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哪個年少時沒做過兩樁輕狂事體的,可偏偏叫家裡頭的女眷們替他們擔着心,這就不是堂堂人傑偉男的所爲了……
四堂哥有些慫,五堂哥卻是再不肯放過這樣的機會的,上前兩步,就站在了茴香的身邊,虛虛扶着挺着肚子的茴香,沒皮沒臉的嘻嘻笑道:“有姐妹們在車上呢,我同四哥哪敢再開玩笑的,自是要裝緊了骨頭小心駕車的,饒是顛簸都不能夠,二姐同姐夫哥只管放心就是了。”
又給花椒使眼色。
花椒就朝他皺了皺眉鼻子。
五堂哥就又趕緊朝她拱了拱手,還比手畫腳地給她瞧。
花椒就朝他揚了揚下巴。
倒不是拿人手短的緣故,而是五堂哥這話兒,花椒還是信得過的。
就給他們打包票,也是實話實說的點頭朝茴香同李蹊道:“四哥同五哥只要有人督促着,裝緊了骨頭,還是挺上道的,二姐同二姐夫就讓哥哥們帶我們回家吧,我們會很小心的。”
看了全場的李蹊就哈哈大笑了起來,一臉揶揄地望着花椒同五堂哥。
花椒就眨了眨眼睛,四堂哥同五堂哥臉上的笑容卻是越發的真誠。
丁香哪裡不知道四堂哥同五堂哥的鬼心思的,不過小丫頭卻是也有自個兒的小心思的,亦是幫腔道:“有我看着四哥五弟呢,二姐同二姐夫只管放心就是了。”
茴香就哭笑不得地朝她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與其說是不放心這兩個弟弟,不如說茴香是頭疼。
實在膽子太大了些。
在自家的跑馬畛上跑跑馬也就罷了,村道上也敢這樣放肆,就算藝高人膽大也沒有這樣胡來的道理的,也不知道他們從哪兒借來的熊心豹子膽。
不過自打受了教訓,又沒收了他們的馬車,這幾個月看下來,兩個皮猴猻的銳氣經過磨礪,總算穩重了些許了。
想了想,就告訴花椒還有香葉道:“看好你們四哥五哥同三姐,若是不聽話,只管家去告訴叔伯們去,好好教訓他們!”
香葉就抿着嘴笑了起來,花椒卻是重重地點頭,大聲地應好。
丁香就鼓了鼓腮幫子,不情不願地道:“二姐,可不帶教着妹妹們告狀的!”
四堂哥已是見牙不見眼的保證道:“我們路上一定小心,護好妹妹們!”還道:“一到家就在更樓上掛旗子點燈籠,二姐同二姐夫放心就是!”
只或是終於又重新拿到了馬車的緣故,興奮過了頭,話都尤其多,又嘀咕了起來:“掛旗子點燈籠雖然也算便當,可若是能養幾隻信鴿來往傳信就更好了。”
這是四堂哥同五堂哥琢磨出來的法子,有一天忽的發現李家的田莊上能看到自家的堡牆,兩人試了一回,從此就不需要李蹊這廂擔心他們是否平安到家了。
夜裡頭下學回家後,往堡牆更樓上插上旗子或是掛上燈籠,李蹊這廂田莊上就能瞧見了。
茴香聽着就嘆了一口氣,這想到一出是一出的毛病若是能改了就更好了。
李蹊卻笑着攬了他的肩膀:“這你就別想了,除了那些個傳承有序的軍中世家,還有漕幫中跺一跺腳地動山搖的幾大當家,馴鷹養鴿這樣的獨門絕技,可是再沒有外傳的……”
說說笑笑的,李蹊同茴香將弟妹們送上了馬車,看着馬車緩緩消失在小徑的那頭,茴香才放下心來,由李蹊扶着回了莊子。
而那廂丁香揣度着茴香再是瞧不見了,就挑起簾子,探出身子去戳車轅上坐着的五堂哥:“小五,打個商量,換我坐會兒唄!”
五堂哥卻連頭都沒回,老神在在的道:“跟我商量不中用呀,你要不要先同香葉還有椒椒打個商量?這兩個小耳報神可是答應了二姐,要好好看着咱們的。”
丁香不由氣結。
卻沒有同花椒香葉商量甚的,只是擰着五堂哥的胳膊同他拌嘴鬥舌。
兩人都是伶牙俐齒的,你來我往,誰都不肯認輸,好不熱鬧,花椒同香葉就全當解悶了,四堂哥則是心下暗喜的,決定五堂哥不說,就不把繮繩讓給他。
只是心念一閃而過,忽的看到路旁樹蔭底下迎面而來的行人,四堂哥勒緊繮繩,放緩馬車的速度,漸漸停了下來,高聲招呼道:“嬸婆!可是好些日子沒見您老了,上我家坐坐吧!”
花椒幾個正詫異馬車的速度,一聽這話,循聲望過來,原來正是許久不見的袁嬸子。
紛紛行禮喚人,五堂哥更是“唰”地就跳下了馬車,上前扶了滿頭大汗的袁嬸子。
花椒就從馬車裡倒出一碗常溫的薄荷綠豆湯來,遞給五堂哥,五堂哥接了,又雙手奉給袁嬸子:“嬸婆喝口茶湯潤潤喉!”又好奇道:“這麼大熱天,您老還要下來查訪嗎?”
正是黃昏日頭落山的辰光,被大日頭曬得正有些迷迷瞪瞪的袁嬸子連喝了兩口微熱的薄荷綠豆湯,長吁了一口氣,才覺得像個人。
也是這纔回過神來,拍着五堂哥的手背告訴他:“左右閒着也是閒着,下來瞧瞧幾家這個月上才報驗受助的人家。”
又笑着打量秦家兄妹:“你們這是打哪兒來的?”
丁香也已是跳下了馬車,掏出帕子給袁嬸子擦了擦額頭鼻尖的汗珠:“我們從我二姐夫家的莊子上過來。”又請袁嬸子去自家做客:“我家祖母時常唸叨着您呢!”還道:“正好二姐夫給我們拿了好幾條鰻魚,您正好在我家吃完飯,到時候讓哥哥們送了您老家去。”
說着就要同五堂哥一道攙着袁嬸子上車。
“不用不用!”袁嬸子連連擺手,可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歡喜的。
又拉了丁香的手道:“我們娘倆可是想到一塊兒去了,我上半晌剛剛抽空去你家同你祖母說過話兒,這會子正要往堂裡簽到下工呢!”還道:“那麼多雙眼睛看着,嬸婆可不能壞了規矩。”
只說起這話兒,饒是在秦家的小字輩們面前,袁嬸子都不自覺地有兩分自得的。
她本就是個甘願花費時間精力摟事兒的人,如今成了保嬰堂的乳嫗,手裡頭管着堂裡四五十個的乳母保姆,還兼顧着一系列的大事小情,渾身的本事派上了用場,還能給街坊鄉鄰幫上忙,銀錢月例的倒是小頭了,只覺着還能再幹十年的。
五堂哥聽着就笑了起來:“嬸婆這是要以身作則吧,那這樣的話,我們就不多留您了,先送了您去保嬰堂吧!”
“對對對,就是要以身作則!”袁嬸子聽了也笑了起來,只是再不肯五堂哥駕車送她:“幾步路的事兒,你們趕緊家去吧,家裡人都等着呢!”
幾人一想,確實也就幾步路的事兒了,也不再同袁嬸子客套了。
又盤算着這會子送了鰻魚給袁嬸子提去保嬰堂,再提回家去,或許有些不大合適,就誰都沒有提這茬,目送着她離開後,兄妹五人再次啓程。
五堂哥當仁不讓地拽了繮繩,卻斂了笑容,問道:“哎,你們說,嬸婆找祖母,是爲了甚的?”
花椒沒有說話,同丁香還有香葉對視一眼,就更不知道該說些甚的好了。
……
翌日一早,開了禁的四堂哥同五堂哥先駕着馬車去了一趟袁嬸子家,隨後纔去的李家的田莊。
本就一夜沒怎的睡着的袁嬸子看着腳下這條總有五六斤重的鰻魚,以及兩簍還帶着露水的時鮮果子,卻也不大笑得出來的。
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秦家那幾個明珠朝露般的小姑娘。
明明一筆寫不出兩個秦字來,偏偏這廂的是說不出的機敏討喜,那廂的卻是說不出的木頭木腦,叫人扼腕。
秦家這幾年上的當務之急,來來去去的,說白了就只有這麼一樁事兒。
小字輩的前程。
不管是舉業也好,婚事也罷,都已經包括在這其中了。
而隔壁石榴姐妹也已到了議親的年紀,自然亦是如此的。
看着隔壁大動乾坤的接連操辦喜事兒,袁氏也曾請了媒人幫着牽線,可不管官媒也好私媒也罷,聽說後都連連擺手。
既是吃了這碗飯,心裡頭自有一杆秤,哪能不知道袁氏這家裡家不成家,人不成人的。
據說那個粉頭如今已經搬進九甲十甲搭界的花街柳巷度日了,還據說那叫一個門庭若市的,自是等閒再沒人肯蹚這灣渾水的。
不但害怕到時候被人打出來,更擔心壞了自家好不容易立起來的招牌。
這樣的事情經過幾遭,袁氏一下子就憔悴了下來。
而袁大哥袁大嫂雖然嘴上嚷嚷着再不管袁氏的事兒,這兩年上等閒也確實再不登門,逢年過節的也只認秦家這門親,可事到臨頭,如何不急的上房的。
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不是。
可袁大哥到底男人家,就是急也急不到點子上,只能催了袁大嫂,婦道人家來想法子。
袁大嫂又何嘗有法子。
旁的不說,就連她自個兒都看不上這樣的親家,何苦再去難爲旁人家。
她就是捨得下這張臉,也硬不起這份心腸的。
嘴上恨的甚的似的。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自己做的孽,沒道理要旁人擦屁股。
可回過頭來,到底心疼孩子。
想來想去,自個兒是再不好意思爲着袁氏的事兒登秦家的大門了,只好硬着頭皮求上了自家嬸子。
也是這纔有了袁嬸子登門找上秦老孃這麼一回子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