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並沒有說錯。
哪怕她志向“高遠”,可落到實處,還是得“接地氣”。
然何爲“技”,拆開來看,左爲“手”右爲“支”,而“支”就是“支撐”的意思,摞在一塊兒,其實就是意指一種維繫生活的手藝,它可以像人的四肢支撐本體那樣支撐人的生活,說的通俗點,也就是人賴以生活的手藝。
是人類爲了滿足自身的需求同願望,遵循自然的規律,在長期利用和改造自然的過程中,積累起來的知識、經驗、技巧,以及手段,是人類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方法、技能,以及手段的總和,同時,也是需要在實際中多多進行磨練才能熟練掌握的技巧。
而何爲“明理”,簡單來說,識文斷字而已。
當然,花椒的意思並不是不識字,就一定不明理。
這就好比不識字的人不一定就沒文化,識文斷字的人也不一定就有文化一樣。
可不管怎的說,識文斷字,唸書之後,開了智慧,既容易懂得謀生的技能,和各種有利於謀生的知識。
在學習技能的時候,不識字的人,大多要比識文斷字的人,付出更多的辛勞。
僅此而已。
可左氏望着神色如常的花椒,怔了一怔之後,心裡頭不禁五味陳雜。
再看向花椒的目光又不一樣。
果然靈氣逼人。
自然有些唏噓。
一力降十會,小丫頭隨口說出的貌似在尋常不過的一句話,卻將世人美其名曰糊上的這張漂漂亮亮的窗戶紙給戳破了。
也戳破了她心裡頭的這層窗戶紙,一個以前沒有工夫、甚至於根本沒想去想的念頭浮上心頭。
從古至今,世人都說唸書在於修身,而不在於謀生。在於明理,而不在於名利。
可事實上……
男人們的事兒她不懂,她就說說她一個婦道人家知道的事兒好了。
就從她打起,她孃家不管怎的說,也算是傳世之家了,素來閨閣嚴謹,女孩子們俱都幼承庭訓。不管如今族裡頭還剩下幾分老祖宗留下的教誨,可她們姐妹也都算是被按着當家主母的標準培養長大的。
不管教的學的都是否靠譜,但總是按着三從四德定下的基調。
從管家理事、分配家務、管理下人、管理產業,到琴棋書畫、女紅烹飪、進退應對……不但這些個都要學,還要學習怎樣孝敬公婆,怎樣同小姑子交往,怎樣同妯娌和平相處,又怎樣同丈夫琴瑟和鳴,甚至於怎樣生養教育子嗣。
旁的不說,只說生了兒子,怎樣教孩子讀書上進,怎樣教他懂得人情世故,怎樣教他討祖父母的喜歡,怎樣教他尊敬父親……
學習再學習,她就是被這樣教養長大的。
以至於不能說是全天下,但她確實很長一段時間,都自然而然的以爲這世上泰半的女孩子,都是接受的這樣的教養。
直到方老太太給她保了這樁婚,她不但受到了郭嬤嬤的指點,還有幸被方老太太接去說話。
她這才知道,她曾經的想法是多麼的狹隘。
才真正意識到,原來琴棋書畫固然重要,可到底不過是女孩子未嫁之時的好門面,而女紅治家雖是根本,也不過是爲了照顧家人,持家有道而已。
這些都只能算是小道,嫁進尋常人家也算足以了,說不得就能博個賢良淑德的好名聲。可若想在世家大族中立足,卻是遠遠不夠的。
就好比方家的姐妹們,別說嫡女,甚至於有的庶女在這些個小道之外,還得額外學習朝廷律令,還得看邸報知朝局,審時度勢、物盡其用……
初聽這話兒的辰光,她簡直不可思議,別說嫡女了,饒是孃家的嫡子甚至於宗子,也不曾受到過這樣明確的教養的。
可現在想來,尤其還看過婆家對於小字輩們的教養後,她心裡已經明白,孃家的敗落,或許已是情理之中的事體了。
可不管小道,還是大道,他們苦學這麼多技能,都是爲了能夠高嫁,爲了能夠更好的輔佐丈夫,能夠在婆家立足,能夠維繫好婆家孃家的關係,甚至於爲了能夠提升孃家的地位……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自己,可似乎,又不是爲了自己。
左氏也說不上這樣到底好,還是不好,對,還是不對。
但她也確實沒想到,花椒小小年紀,就已經看得這樣透徹了。
看着面前她們姐妹俱是清澈的眼睛,左氏忽的有些心疼花椒,又打心裡有些佩服她。
卻不打算說破。
因爲她很清楚,也很無奈,就算說破了,她也沒有任何解決的辦法,又何必讓她們同自己一樣無奈。
忍不住在心底長吁了一口氣,丁香已經心焦了起來,忍不住又問左氏:“大嫂,您有甚的好法子嗎?”
左氏緩緩點頭,卻是道:“我有個法子,但說不上好,只能說,或許能夠試一試。”
話音未落,就見對面三個小丫頭瞬間眼底有光芒閃爍,心裡一鬆,忍不住笑了起來。
心裡頭一口濁氣吐了出來,莫名就生出了一股豪氣來。
黃狸黑狸,得鼠者雄!
何必一直惦記着這些個有的沒的,暗自感懷。
只面對丁香的催促,卻是先問了她們一個問題:“那咱們先說說,男兒上學塾的目的是爲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咱們女子上女學,又是爲了甚的?”
“呃……”香葉歪着腦袋,看看丁香,又看看花椒,明明心裡頭有很多想法,卻不知道怎樣才能夠完完整整的表達出來。
丁香也去看花椒,她自然知道是爲了甚的,只是擔心說出來,嚇着了左氏。
花椒有些遲疑,可到底抿了抿脣,緩緩地說道:“是爲了學習治家的技能、做人的道理。”
香葉聽了直點頭,丁香嘴角微微下垂,支肘托腮,耷拉着腦袋,也跟着點了點頭:“我也覺得是。”
只到底一個“是”字兒拖的老長的。
左氏看了看丁香,又忍不住摸了摸花椒的丫髻。
可心裡頭悶悶的花椒到底不甘心,忽的心一橫,挺了挺小胸膛,正色改口道:“是爲了培養稍有學識,有婦德,而且身體健康的賢妻良母。”
不待左氏幾個回過神來,又繼續說下去:“更是爲了培養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遠可善種的好女子!”
香葉一臉的懵然,看看丁香,看看左氏,又去看花椒,卻不知怎的,下意識地就屏氣斂神,一個字兒都沒有多說。
丁香望着自己面前好像換了個人似的花椒,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就又浮現了花椒射傷“單隻手”的場景來。心裡忽的就激動了起來,想都沒想,就直點頭:“椒椒說的對!”
隻眼底浮現震驚之色的左氏望了望神色激動的丁香,又望了望神色毅然的花椒,嘴角翕翕,一時無語。
丁香再顧不上這許多,她是越想越覺得花椒這話兒說的再不錯的:“我外曾祖母就說過,一個母親受到怎樣的教育,她就會怎樣言傳身教給自己的孩子。所以一個女子的才學同素養,往往能夠影響一個家庭的生活,算起來足足能夠影響祖孫三代人。所以若是女子有德行,自然可以長久地興旺一個家族。”
香葉自有主張地點了點頭,覺得自己有些明白丁香這話兒的意思了,可她還是有些摸不着頭腦。
左氏卻有些不敢置信,可到底不得不信,或許真的有人生而知之,丁香,尤其花椒,可比她那會子明白多了。
又不禁在想,這兩個小丫頭若是出生在方家那樣的世家大族,還不知道要怎樣受人矚目呢!
只不過,話說回來,若不是生在自家這樣一個寬鬆的環境中,能讓她們率性而爲,哪怕花椒再有靈性兒,也已經被深宅大院消磨的所剩無幾了。
朝着花椒丁香同香葉點了點頭,左氏確實贊同她們這一重重的說法。
卻是道:“咱們請祖母出面吧!”
“啊?”丁香瞪圓了眼睛,並不明白左氏的意思。
花椒又抿了抿嘴脣,香葉也已回過神來了:“大嫂,大嫂,您的意思是說請祖母出面辦女學嗎?”
丁香恍然大悟,左氏笑着點了點頭:“椒椒說的對,賢妻良母,咱們祖母可是十里八村鄉鄰們心目中賢妻良母的典範,若是由她老人家牽頭,辦個女學,應當會被人接受的。”
雖然在左氏心目中,最爲崇拜的人其實是方老太太,那可是真正如花椒所說的,上可相夫,下可教子,近可宜家,遠可善種的人物。
可在崇塘鄉間,她相信,哪怕是禮詩圩的外曾祖母,也不一定能有自家祖母得人心。
這可不是她奉承,而是自家祖母確實相夫教子、持家有道。
雖然她並不曉得老祖母做姑娘、做媳婦兒的辰光是如何的賢惠,可她知道當下老祖母是何等的氣度。
家務皆推、閒事不管、不存己見、知足常樂。
有老人家做表率,家裡頭怎的可能不各盡各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義婦順的。
她之前在之江上頭曾經聽說過一句俚語,叫做甚的“老太太炕頭坐,一福壓百禍”。
這話聽着雖糙,可道理卻再真不過的。
更何況,即便不看自家的門風,只看自家的氣運,就足夠叫人意動的了。
只花椒姐妹雖然意動,可到底各有各的遲疑。
香葉想了想,小眉頭微蹙:“可是,可是,祖母當然深明大義有見識,但祖母識字並不很多的。”
左氏就解釋給她聽:“識字不多不要緊,咱們女學到時候會從三從四德入手。”
丁香一愣,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花椒擡起頭來,看了眼左氏,已是重重地點了點頭:“好,咱們就從三從四德下手。”
這年頭,三從四德就是女子立世的行爲準則。
既然如此,那她們索性就拿三從四德當外裳,把那些個還不容於這個世道的東西都裹起來。
解釋給香葉同丁香聽。
香葉不住地點頭道好,丁香鼓了鼓腮幫子,可這樣一來,不就又回去了麼,同她們之前有甚的差別。
哦,也不是沒有差別,若是真的能成,起碼她們的女學就能擺上檯面了。
總比偷偷摸摸的強!
也點了點頭。
好在丁香哪怕心不甘也情不願,可到底既是拿定了主意,就再不多話,陪着花椒香葉同左氏細細商定起了細節來。
姑嫂四人,足有三個心裡頭都憋着一股氣兒,就連香葉也是真心希望小夥伴們能夠多識幾個字多念兩本書,到底人從書裡乖,越說越來勁兒。
香葉忽的又興兜兜地問道:“三伯同大哥他們在給東頭的學塾取名兒呢,這會子暫定的好像是‘麗澤’二字,取自《周易》‘兌封’象義:麗澤,兌。君子以朋友講習。我們要給我們的女學取個名兒嗎?”
“‘麗澤’?定下了嗎?”丁香還不知道這回事兒,看向花椒。
“麗澤”何意,丁香自然知道,意爲兩澤相連,其水交流猶如君子朋友通過講會而交流知識、學說。
意思確實挺好的,可未免不夠大氣呀!
花椒點頭又搖頭:“爹爹覺得麗澤的寓意挺好的,不過眼下還未確定呢!”
不過她對香葉的這個提議還真挺感興趣的,看向左氏同丁香:“大嫂,三姐,若是你們給咱們的女學取名兒,你們想叫個甚的?”
“我想想!”丁香立馬道,卻是決計想個足夠大氣的。
左氏也深思了起來,只若是普通學塾,她心裡頭還真有幾個聽起來不錯的名兒。可女學,她之前見過的女學都是以姓氏爲名的,不免流於平常。
提議的香葉也在思量,只想是能想到,都覺得不夠好,就去看花椒。
左氏忽的心念一動,已是道:“你們覺得‘貽謀燕翼’怎的樣?”
“‘貽謀燕翼’,‘燕翼貽謀’?”丁香最先反應過來:“這個很好啊!意爲子孫計,也可以說是爲子孫計長遠,榮昌子孫,寓意很好。”又嘻嘻地道:“關鍵這可是周武王說的話兒,足夠大氣!”
花椒也點頭,這個詞兒確實很好,不過她也想到了個名兒:“‘容膝居’,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