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是今年春節來的尤其晚,花椒屋裡掛着的自個兒畫的《九九消寒圖》上的梅花都已經點了一多半,已是趕上了“河邊看柳”的六九梢頭、七九打頭時令的緣故。
蓮溪兩岸的地界上,大地漸漸回春,天氣也由冷漸暖。
況且這會子又正好日昳時分,當空暖洋洋的日頭恨不得追着人跑,暖風熏熏的,花椒歪在暖烘烘還略有些顛簸搖晃的馬車裡,而且自打出了東城門,又漸漸只能聽到單調的車輪聲,精神頭越來越懶。
花椒眯着眼睛歪着腦袋,蔫噠噠的已經昏昏欲睡了。
實在是昨兒夜裡頭玩到太晚,精神不濟的緣故。
本就玩心挺重的方慶在夜裡頭吃席的時候聽說秦家的兄弟姐妹在家裡踅摸了那麼些個遊戲,光是棋牌就能開上三五桌,還桌桌不同之後,自是給饞壞了。
抓耳撓腮的心癢難耐,席面都不曾吃好。
彈弓、空竹、霸王鞭這三樣如今方慶正鍾愛着的玩意兒自是跟着他人到處跑的,之前秦連豹親自送他家來的時候,衣裳被褥的全被他丟下了,可玩意兒卻是一樣不落的通通帶了回來,甚至於還有一大包沉甸甸總有兩三斤重的彈丸,叫打開包袱要替他收拾行李的許氏又好氣又好笑,逮着方慶就訓了一頓:“姑母都照顧了你半年了,難不成還要她給你拆你臭被子不成。”
方慶卻頗有些不以爲然地道:“大表姐已經給我們拆過一回了,我又沒有尿牀,哪裡至於隔三差五的就要拆洗被子的。”
自是把許氏氣的直磨牙。
可方慶卻也是直到回了家才知道,祖母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到底是甚的意思的。
已經非常果斷的適應了秦家的寬敞環境後,這倏地一回到自家這巴掌大的地界兒上,自是根本施展不開的。
別說打彈弓、耍霸王鞭了,就連站在房檐底下抖個空竹,轉個圈兒恨不得就能撞上院牆去。
這些個都玩不了,方慶就一心撲在了棋牌上。
尤其是打牌,這多方便啊,甚的都不用,有牌就成了。
麻溜地填飽了肚子就下了桌,溜進俞阿婆屋裡翻出一副長牌來,殺雞抹脖子的開始纏着茴香六哥要打牌。
六哥看了眼方慶手裡的“八仙”,就一點頭,昨兒他剛把這一百二十張長牌認清楚,大概明白了對對胡同塌子胡都該怎的胡,正好試一試。
茴香卻擺了擺手,朝方慶道:“你再找搭子吧,我不會玩這個兒,也看不懂。”
方慶就一臉驚訝地望着茴香:“大表姐,那你趕緊跟我學吧,篤子胡容易的很,你肯定能學會的。”只後頭還跟了一句:“否則等你出了門子,你婆婆、太婆婆要你陪着她們遊胡解悶的,你可不得抓瞎了麼!”
茴香鬧了個大紅臉,卻是哭笑不得。
花椒倒是興兜兜的,烏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跟着方慶手裡的長牌轉:“我會我會,我幫姐姐看牌。”
哪知小麥亦是搖頭:“我也不會,我老家好像玩的不是這種牌。”
打牌最愁人的就是“三缺一”,別說這裡還是“四缺二”。
好吧,方慶捏了捏花椒的腮幫子……真沒把她的話兒當真。
自是急得直撓頭,正想着都是聰明人,趕緊教一回,再打兩把自然就通了,他就沒見過還有人不會打牌的,正房堂屋裡就傳來了方良同秦連豹“拇戰”的聲音。
方慶一拍腦門,當即就將長牌丟到了一旁,捧了茶盤過來要同六哥小麥行“茶”令。
長輩們能行酒令,他們這個年紀雖能嚐個味兒,卻還在限酒,就只能行“茶”令了。
客隨主便,既是方慶想玩,六哥小麥,還有花椒茴香的,就都陪着他玩了起來。
結果從捏了瓜子花生的“猜枚”,到簡單爽利的“拇戰”,再到“擊鼓傳花”、“投骰子”、“搶紅”……
因着俞阿婆攔着,大過年的不叫管束,五人一玩就玩到了後半夜,個個吃茶吃的肚兒圓。
直到今兒一早爬起來,肚子裡好像還都有茶水在晃盪。
想到今兒早上還撐的圓鼓鼓的肚皮,花椒又打了個哈欠,擦了擦眼角的眼淚水,迷迷瞪瞪的正要睡去,就見摟着自己的羅氏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花椒倒是清醒了些許了,就推了推羅氏有一下沒一下拍着自己的胳膊:“娘,你怎麼了?”
羅氏回過神來,也在點着腦袋的六哥同茴香聽到聲音也齊齊望過來。
羅氏忙道:“娘沒事兒,就是有些困。”又催着花椒同六哥茴香:“趕緊補個覺吧,丁香小四他們還在家等着你們一道玩兒呢!”
茴香同六哥並不知道發生了甚的事兒,看了看羅氏,又看了看花椒,到底抵不過睡意,應了一聲,又很快迷瞪了起來。
花椒強撐着睜大了眼睛,眨了眨,也應了一聲:“那娘也眯一會兒。”
羅氏就拍着花椒的後背,一下一下的哄着花椒睡覺。
只花椒腦子裡卻忽的蹦出了昨兒在俞阿婆家見到的那幾位大大小小的客人來。
一大四小,雖俱是生面孔,可進門後羅氏一介紹,花椒心裡頭就瞬間生出了兩分好感來。
原來這位看起來坐三望四年紀的婦道人家竟是羅氏的同事及同寢,也是方家針線房裡的繡娘出身,還曾與羅氏一個屋裡住了五六年。
後來估計分別嫁了人,就斷了聯繫了。
這回帶着孩子過來拜歲,聽說羅氏也在,特地過來相見的。
羅氏性子靦腆內斂,除了自家妯娌,對外幾乎沒有甚的交際,這會子多了個同事同寢甚至於朋友姐妹的。
尤其看着羅氏臉上的笑意,花椒也自是替她高興的。
上前見了禮,這婦人摸了半晌也沒摸出一樣見面禮來給花椒。
花椒自然不會介意,趕忙退了下來,只目光也順勢重新落在了這位婦人身上。
明明已是做了母親的人了,卻沒有半點羅氏許氏甚至於姚氏杜氏等人的豐腴,而是消瘦的就像被削過一樣,而且露在外頭的手臉不但瘦削不堪,還黃中帶黑,尤其手上還裂了幾條紅紅白白的口子。
再加上又穿了件半新不舊的綠色潞綢小襖,更是襯得人一點兒精神都沒有。
而且花椒認得這個顏色同款式,不說羅氏也有兩件這樣的小襖,就連如今方家的丫鬟們仍是穿的這個顏色與款式的小襖。
花椒就有些唏噓。
再看那高高低低一串兒的孩子,估計同他們兄弟姐妹也差不多年紀,不過除了那個倒有些壯實,以至於看不出序齒來的小小子外,其餘大大小小的三個小丫頭也俱是瘦骨嶙峋的,身上穿的衣裳還帶着補丁,讓花椒都拿不準這是不是出客衣。尤其那個大丫頭,袖子還明顯短了一截。
眼睛卻俱是晶亮的,直勾勾地盯着花椒方纔爲着行禮而遞到茴香手裡的轉糖畫兒,以及方慶擺在桌上的香噴噴的鵝肉包子,一個勁兒地咽口水。
花椒就看了眼方慶。
方慶瞭然的朝她一點頭,就上前把桌上的牛皮紙打開,請他們吃包子。
花椒也把手裡的轉糖畫兒遞了過去。
那婦人連連欠身擺手:“不敢當,不敢當,不用給他們吃……”
只隨後發生的事兒,叫一屋子的小字輩,尤其是花椒都傻了眼。
四個小兄弟姐妹,看起來也同花椒兄弟姐妹差不多的年紀,卻只有小小子當仁不讓的,抓起熱氣騰騰的包子就吃了起來,那三個小丫頭卻不管花椒同方慶怎麼讓,只是垂着眼睛縮着手,一聲不吭。
而那小小子聽到花椒同方慶的相勸,更是伸手攏了攏面前的的牛皮紙,還抓起一隻包子直接咬了一口。
那婦人卻好像對兒子的行爲見怪不怪,只管給兒子擦嘴,沒有一句教訓的話,而且就連眼睛都沒往三個女兒身上瞥一眼。
大夥兒就這樣目瞪口呆的,眼睜睜地看着那個估摸着同七堂哥差不多大,估摸着也有十歲左右的小小子一氣兒吃了三隻能遮住花椒半張臉的大包子,只不過待吃到第四隻的時候估計就吃不下了。
卻沒有放過包子,直接開始拆起了包子來,皮子直接扔在了桌上,鵝肉餡倒是活吞。
已經回過神來的方慶看着就瞪了眼睛,正要說話,已經被警覺的六哥同小麥架了出去。
花椒的心也一下子就涼了下來。
看向那婦人的目光中就不自知的帶了兩分審視,哪裡知道那婦人嘴上連連說着“作孽”、“可惜”,手上也沒停,卻是伸手抓起桌子上的包子皮兒就往嘴裡塞。
花椒又看了眼瑟縮在一旁的三個小丫頭,就擡頭去看茴香。
茴香雖然經的見的都要比花椒來的多的多,也確實聽說過不少苛待女兒、童養媳,還有兒媳婦的事例兒。
甚至於他們崇塘還有一句流傳了不知多少年的鄉間俚語,叫做甚的“一碗鍋巴兩碗飯,一個魚頭兩塊肉”。
據說就是曾有婆婆在外自詡是個好婆婆,大魚大肉的善待兒媳,兒媳婦卻是有苦說不出。
一碗鍋巴兩碗飯,可不是甚的一碗鍋巴再加兩碗飯,而是一碗鍋巴用水一泡自然就成兩碗飯。而同理,魚頭上也確實就要兩塊圓圓的臉頰肉,這就算肉了。
可親眼所見,卻是頭一遭,這心裡頭也頓時就像壓了塊大石頭似的。
而花椒活了兩輩子,這樣的事情雖然當做社會新聞似的聽說過,卻同茴香一樣,亦是頭一回見。
羅氏許氏同俞阿婆面上也不大好看,原本準備留飯的俞阿婆更是三言兩語的就把這婦人好生支了回去,不過壓歲錢也沒少給就是了。
花椒這才能同羅氏打聽:“那個姨姨是後孃嗎?”
把羅氏問的一愣,卻沒法同花椒解釋甚的。
只花椒並不知道的是,吃過夜席,他們在被方慶拖去行“茶”令的時候,隔壁方管家的娘子過來尋上了羅氏同俞阿婆許氏妯娌。
卻是爲着這婦人過來的,直截了當的告訴她們:“……又可憐又可恨,當家的不成人,吃喝嫖賭打老婆,偏偏黃氏她自個兒又立不起來,要是換做旁人,憑着府裡經歷出來的好針線,怎麼着都能把四個孩子拉拔大。咬咬牙送了兒子去念書或學門手藝,再好好教養三個丫頭,有一技女紅在手,說不得往後還能尋個好人家。咱們府裡出去的,也不是沒有這樣的例子的,我那一輩的,還有青年守寡,一人拉扯大四個兒子的呢!可你們瞧瞧,偏偏慣得兒子不成器,三個丫頭卻養的比稻草還要賤……”
羅氏這才知道這個與她同爲“雲”字輩的巧雲姐,當年雖也是賣倒的死契,不過明仗着方家是慈善寬厚人家,在羅氏出嫁之前,就已是被家裡人贖了回去,當年她們針線房裡的姐妹們還特地湊份子置辦了賀儀送過去的。
卻沒想到嫁了那麼一個五毒俱全的男人,更沒想到在她印象裡從來爽利的姐姐竟把日子過成了這副光景。
這心裡頭自不好受的。
恍惚了一路,直到回了家,聽到家裡頭孩子們的笑聲,這心裡頭方纔舒坦了些。
也就暫時將這樁事兒拋到了腦後。
花椒也很快就沒工夫理會這婦人同她的兒女們。
作爲“信差”的秦連豹又帶回了方案首寫給大堂哥的書信,並將方案首的決定告訴給闔家知道後,姚氏就開始領着丁香給大堂哥打點行李了。
而雖然大過年的不作興,可以防萬一,秦老孃還是給大堂哥打點起了丸藥來。
那廂杜氏、羅氏、沈氏還有崔氏則又商量起了程儀來。
大堂哥自是不肯要的,他已經同方案首說好了,他們這趟出去,爲享受,也不爲享受。
竹杖芒鞋,只爲感受最自然最真實的世界。
可一衆嬸孃也都堅持,畢竟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隨身帶着以防不時之需,總比到時候抓瞎的強。
尤其文啓,還拿自己的親身經歷啓發大堂哥:“……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可真就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
只說着話兒的同時,還朝着大堂哥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