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到家。
明明方纔八月上旬的時令,又是旭日東昇,日頭已經升到一竹竿高的時辰。
萬里無雲,陽光燦爛,尤其陽氣升發,整個天地都是蔥蘢一片,花椒卻是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且直到此刻,緊繃着的心絃略略放鬆了一些,方纔意識到後背不知何時已經溼透,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
丁香同羅冀亦不曾好到哪裡去,馬車明明已經停穩,卻仍舊坐在車轅上一動沒動,顯然還沒有從方纔的驚懼、不解中回過神來。
香葉更是瑟瑟了一路,腦子裡一片空白,眼睛不停地往車窗外頭瞥,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甚的事兒,卻知道緊緊拽着花椒的手,把她護在懷裡,還捏了帕子給她擦拭額角鼻頭的冷汗……
車裡車外一片靜謐,只有馬匹的響鼻聲。
杜氏聽到動靜,從西跨院出來探看,一見着馬車,剛想說羅冀怎的回來的這樣快,就瞅見一抹丁香色。
今兒丁香出門赴會,穿的就是一身丁香色的衫子。
杜氏一怔,這才意識到不單羅冀回來了,丁香姐妹也折返了,就笑了起來:“這是怎的了,可是忘了甚的物什了?”
只說話的工夫,已然看到了丁香同羅冀俱是有些發白的小臉。
杜氏倏地色變,快步過來,壓低了聲音道:“這是怎的了?出事兒了?”
眉宇間滿是掩飾不住的憂色。
丁香同羅冀望着杜氏,齊齊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從何說起,不禁對視一眼,面面相覷。
杜氏看着正要跳腳,香葉聽到聲音撩開簾子,率先開口道:“二伯孃,我們好像遇着壞人了!”
香葉聲音有些嘶啞,還帶着些許的哭腔,說完更是拍了拍胸口,一臉的後怕。
“壞人?”杜氏大驚失色,又去看羅冀同丁香:“甚的壞人,我的小祖宗,到底出了甚的事兒?”又去找花椒。
羅冀微一遲疑,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不知道是不是壞人,但似乎來者不善。”
丁香也道:“看着就不像好人。”
說着就同羅冀、香葉一道相互補充着,把方纔路上叫人費解的遭遇原原本本的告訴給杜氏聽。
花椒聽着哥哥姐姐們的敘述,嘴脣翕翕,沒有說話,卻是直到此時此刻仍舊沒能理出一個頭緒來。
再大日頭底下一曬,更是頭腦發昏,雲遮霧繞了起來。
直到被羅氏摟在懷裡進屋坐下,用力晃了晃腦袋,長吁一口氣靜下心來,腦海中一幀一幀的,纔有畫面勉強連續成像……
雖然之後甚的都不曾發生。
羅冀不管馬車上的那個婦人如何言笑晏晏的招呼,始終充耳不聞,趕着馬車繼續前行。丁香更是摯着彈弓既拉既發,百發百中,把那個向他們步步逼近的健僕擋在了兩臂之外。她自個兒又大聲招呼前方還算面熟的十里鄉鄰,引起了路人的注意……
那輛馬車上的生面孔或是終於看到了他們顯而易見的牴觸,不敢把他們逼急了,沒有再多走一步路,也沒有再多說哪怕一句話,就這樣同他們擦身而過。
可花椒卻直到此刻都還記得在兩輛馬車擦身而過的千鈞一髮之際,她是何等的骨寒毛豎,彷彿心跳都已經停止了一般……
雖然漏了一拍後,心跳已然慢慢恢復了過來,可饒是這會子想來,都仍是後怕不已的。
亦是墜雲霧中,千頭萬緒,卻始終沒有辦法將腦海中的這些個畫面連接合併成片段,想不通這一切到底是如何發生的。
到底是他們畏首畏尾太過警惕了,還是因爲他們的小心謹慎,這才逃過了一截……
家裡頭一干長輩亦是百思不得其解,卻沒一人敢掉以輕心。
秦老爹語氣溫和,溫聲安慰着花椒四人,但眉宇間到底難掩凌厲之色。
看着他們一連喝了幾大盅秦老孃帶着郭氏左氏現點的寬中快氣的香橙湯,漸漸安定下來,臉上也有些血色,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招了花椒在身邊坐了,拍了拍羅冀的肩膀:“好孩子,今兒多虧你了,把姐妹們平平安安的帶了回來,祖父要多謝你!”
又同花椒姐妹道:“咱們今兒就先不要出門了,好好在家玩一天,李家那廂,我讓你們二伯跑一趟,告個罪,你們下回再聚罷!”
饒是丁香這會子的心思也不在赴會上頭了,同花椒、香葉齊齊應是,送了秦老爹出門。
原本家裡頭跑腿的一干事務,從來是交給這一串小小子們的,尤其石頭、小和尚諸人跑的多,只今兒秦老爹卻再不敢讓他們出門的,而是邀了陳師傅,親自走了趟保嬰堂,去找秦連熊。
把花椒四人方纔的遭遇,以及他們的沿途所見告訴他聽,語氣中都有了難掩的一絲後怕:“……幸而我們家這幾個小的機警,眼看着不對,還知道回頭。我們一路探過來,沿路一共四處虛掩着的凹陷,墊層都被挖空了,看模樣應是人爲的,若是真個陷進去,之後會怎樣,還真的不大好說……”
秦老爹也曾走南闖北,江湖上的這些個旁門左道,也大多見識過。何況這世上的事兒萬變不離其宗,換湯不換藥。若真個是人爲,那大概後頭還會發生些甚的,秦老爹已是心中有數了。
更何況與他同行的還是陳師傅,這些個痕跡,不敢說一打眼就能確定些甚的,卻也**不離十的。
秦連熊亦是明白人,哪裡聽不出秦老爹的話外之音來,不由橫眉怒目:“這又是哪個狗孃養的兔崽子吃了熊心豹子膽,活膩味了?”
秦老爹就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今兒可得閒?那四處凹陷,我同陳師傅已經沿途做好標記了,你若是得閒,去了秦家後,最好再親自跑趟巡檢司,得趕緊請了人來回填,否則真個出了甚的事兒,可不是玩的。”
“我理會的,爹,我現在就去!”秦連熊當即應了一聲,三下五除二的將堂中的事務分派下去,就往崇塘去。
秦老爹同陳師傅卻沒急着家去,也一路踱步過來了崇塘,想要碰一碰丁香他們口中的那輛華麗馬車。
卻是徑直先往各家客棧、酒樓,還有那些個出賃的私宅門口去轉悠。
丁香同羅冀都說自來不曾見過這輛馬車,而且車上也沒見着有標示,甚至於趕車的坐車的都還是生面孔。
崇塘這地界,但凡能夠坐得起這樣氣派馬車的,那都是有數的,就不可能是自家不認得的。
據他們推測,很可能就是外鄉人……
秦老爹也贊同,只一圈找下來,卻是一無所獲,只得先行家去。
而這廂秦家,花椒四人重新擦身更衣過後,很快就聚攏到了花椒的書房中。
花椒更已是在書案上鋪陳開了筆墨,開始記述他們所看到的整件事情的前情後狀。
果然,就算他們四人都是當事人,可因着事發突然的緣故,還有各人立場、思維方式的不同,不管是眼睛看到的,還是心中所認知的,都是存在着些許的差異,甚至於分歧的。
就譬如花椒同丁香還有香葉俱都不知道在他們中招顛簸了那一記之前,羅冀已經繞開過兩處略有些明顯的凹陷了,至於會一不留神顛過這第三處凹陷裡,實在是羅冀沒有察覺的緣故。
花椒就猜測着,這些凹陷應該是經過人爲處理的。
否則,這些天又不曾下雨,這得多大多重的馬車才能壓出這樣的凹陷來,就算真是馬車造的孽,甚的都管的巡檢司怎的可能不出來逮人的。
“果然是故意設下的陷阱!”丁香大怒,一拍桌子:“那凹陷這樣深,真個馬蹄踩下去,可不得折了,到時候連帶着車子都得翻,咱們都得摔個七葷八素的。”
虧得她方纔換衣裳的辰光還在思量,換個思路,這樁事兒,會不會是他們太過小題大做了。
畢竟經了那年秦連彪弄的鬼,說句實在話,到底是在他們毫無防備的狀態下出的事兒,咬人的又是家賊內鬼,被他一口差點咬在死穴上,他們闔家這些年來確實對危險尤其敏感的,已經形成條件反射了。
更何況現如今稍稍冷靜下來再回想,當時的環境下,羅冀那樣篤定,別說香葉了,就是她同花椒一時間也好像失去了自控的能力了。
或許是他們謹慎過頭了。
再沒想到,她真是高看了那羣王八蛋了!
香葉亦是瞪圓了眼睛,半晌,才喏喏地道:“這是衝着咱們來的嗎?”
倒是一針見血。
丁香下意識地就搖頭道了句“怎的可能”,只搖頭搖到一半,就停了下來,沉思道:“按說不會呀,咱們家能得罪誰呢!”
可之後的那輛馬車,那幾個生面孔,很可能就是衝着他們過來的。
否則這世上怎的可能有這樣巧合的事兒?
丁香搔了搔頭,腦袋裡已經是一團漿糊了,就去看花椒同羅冀:“你們怎的看?”
尤其又同羅冀道謝,拍着他的肩膀道:“今兒可是多虧大表弟了,否則咱們只顧沒頭沒腦的再往前跑,還不知道會出甚的事體呢!”
羅冀有些無措,也朝丁香道謝:“多虧三表姐纔是,要不是你用彈弓將他們震懾住,他們人多勢衆,我們說不得是沒有這樣容易脫身的……”
說着就見丁香朝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別提彈弓的事兒,忙點了點頭,想了想,回答丁香前一個問題:“我就在想,若這些人真是衝着咱們家來的,那一計不成,說不得還會再生一計的,恐怕還會有後手,咱們不能不加以小心的。”
花椒頷首,她贊同羅冀的這個說法。
所以當下最最緊要的,是將這藏在暗處的老鼠翻出來。
只有千日做賊的,可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正思量着,已是日中時分了,那廂方慶、小麥、文啓諸人下課吃飯,聽說花椒諸人回來了,紛紛跑了過來。
“出了甚的事兒了?你們不是去赴會了嗎?”方慶好奇道。
已經完全緩過勁兒來的丁香就迫不及待的將他們今天的遭遇告訴給小小子們聽,香葉也在一旁不停地點頭附和。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這是衝着咱們家來的嗎?”方慶當即跳了起來:“哪個狗孃養的,竟然這樣陰損,朝小丫頭小小子下手!”
小麥聽了就點頭:“確實陰損,倒是土匪行徑了,不過聽說土匪綁票都講規矩,一是不能綁婦人,二是不得撕票……”
只話音未落,就見對面幾雙眼睛齊齊望向自己,一個個目光灼灼,小麥這才意識到自己到底說了些甚的,不由吞了口口水:“不會吧!”
一時間,屋裡頭只聽得到他們的心跳聲。
還是文啓最先回過神來,打破了這一室的沉寂:“那他們的目的到底是甚的?是想叫你們受傷,還是想叫咱們家觸黴頭,抑或,是想擄人?”
丁香就看了眼花椒同香葉:“可,咱們家沒有得罪人呀!”
方慶就恨鐵不成鋼地嚷道:“這要得罪人做甚的,那些個王八蛋就是想要錢成不成?”
丁香恍然大悟,點了點頭:“成!”
小麥看了眼丁香,擰着眉頭,卻搖了搖頭:“可咱們家如今已經是舉人府第了,那些個王八蛋,能有這樣的膽子嗎?”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方慶篤定道:“我告訴你們,我還聽說過有底下人把小主子拐去賣掉的事情呢!爲了銀子,那些個王八蛋甚的做不出來的。你別說舉人府第了,那可是進士宅第的事兒!”
正說着話,外頭有急匆匆的腳步聲響起,大夥兒自然就沒有留意到一旁還沒說上話的小和尚聽了方慶這話,瞬間小臉煞白。
外頭四堂哥五堂哥同七堂哥已經衝了進來,四堂哥更是邊跑邊喊道:“我們也見過那輛娘們兮兮的馬車了,就是今兒早上,他們還向咱們問路來着的!”
七堂哥也跟着嚷道:“他們也問我們了,我讓他們自個兒玩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