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破舊的巷子口,四周的屋舍老舊破損,周遭環境又髒又亂。
高大穩健的黑蓬馬車緩緩停靠在了巷子邊上,引得附近的居民探頭觀望,這片窮巷子難得有這麼氣派的馬車出現。
“林婆婆,你一個人住麼?”
珍珠看了一眼車窗外的環境,能猜出林婆婆的住所有多簡陋。
劉胖子最終一臉肉疼的把工錢結給了林婆婆。
圍觀的衆人對他一陣噓聲。
林婆婆握着兩串錢,淚盈滿眶,她對着圍觀的衆人左右鞠了個躬,感謝他們能爲她仗義出聲。
大家又是一陣唏噓。
珍珠耳朵尖,很快從議論紛紛的聲音中,把林婆婆的身世串了起來。
林婆婆是前朝退役的宮女,被放出宮時,已經二十五六了,過了女子待嫁的年齡不說,還成了啞巴,回到家後,被父母兄弟嫌棄,後來,把她嫁給了一個老頭做填房,老頭沒幾年死了,又被老頭的兒子嫌棄,給了份薄薄的家產把她分了出去。
她無夫無子獨自生活了十幾年,原本的日子清貧卻也過得下去,可前幾年,那老頭的兒子染上了賭癮,敗光了自家的產業後,就把主意打到了林婆婆的房子上,他偷了地契把房子抵押給賭場,輸光後,賭場的人就把林婆婆攆出了房子。
那老頭的兒子越賭越輸,媳婦被催債的人逼得走投無路,半夜帶着年幼的孩子跑去外地,老頭的兒子躲了一段時間,屍體被人在河邊發現了,不知是自己跳的河還是被賭場裡的人扔了下去,案情拖了段時間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林婆婆沒了住所,只得賃了個便宜的小木棚,靠賣繡活爲生。
這兩年,她的視力逐漸變差,連繡活都做不了,去年底,劉胖子飯館忙,就以一個月五十文錢加一餐午飯的工錢讓林婆婆幫着洗碗洗菜,林婆婆勤勤懇懇地幹了半年,劉胖子纔給過兩次工錢。
林婆婆無奈,她租住的小木棚,要二十文一個月,劉胖子不給工錢,她就連棲身之地都沒有了,所以,她才連着兩日都手持黑油紙站在劉胖子的飯館前。
好在,這世道還是有不少好人的。
林婆婆坐在馬車裡,就想給恩人磕個頭。
有了這二百文錢,她還能多熬些日子。
“哎,婆婆,你可別折煞我們。”
珍珠和翠珠忙扶住了她。
林婆婆滿面滄桑的臉露出了真誠的笑容。
那笑容看在珍珠眼裡,有種說不出的心酸,林婆婆不過五十出頭的年紀,風霜卻染白了她的雙鬢。
這時代,女子總是弱勢羣體,孃家嫌夫家棄,被搶了房子也沒地方申冤。
珍珠抿了抿嘴,心中打定了主意。
“林婆婆,你可願意去我家幹活?我家缺一個幹雜活的幫工,就是餵豬餵雞喂騾子洗衣掃地之類的活,包吃住,一個月三百文錢,幹滿一年工錢會酌情上漲。”
翠珠有些楞然地看着珍珠,又請幫工?可她家裡已經有虹玉姑姑和雪蘭姐了,還要請麼?雖然林婆婆很可憐,可是,她有了年紀,幹活肯定沒那麼利索,這是不是太輕率了些。
林婆婆眼眶泛紅雙脣抖動,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明媚的少女。
她,說的是真的麼?
願意請她這個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婆子幹活?
她孤苦無依的獨自生活了半輩子,臨老了還能遇上這麼善心的好人麼?
“林婆婆,你要是願意,可以今天直接跟我們回村裡去,或者,你還有什麼要處理的事情,等過兩日再去望林村找我們也行。”
珍珠早就想多請一個幫工了,家裡活越來越多,李氏要帶秀珠又要忙着全家的衣裳鞋襪,還要幫她繡嫁衣,有些時候根本忙不過來,虹玉姑姑管着廚房,人多的時候,李氏也要幫忙,雪蘭姐的活亦不少,家裡的雞、豬、騾子與馬都要喂,還要洗衣掃地端菜倒水,整日也不得空閒。
方晟一直想讓趙虹玉休息,他嫌胡家來的客人太多,沒事就整天宴請客人,把趙虹玉累得團團轉。
珍珠頗感無奈,家裡的客人確實不少,請客的次數也多,方晟埋怨很正常。
林婆婆早年受的苦太多,所以看着蒼老,其實才五十出頭,算不上太老,到胡家幫工,養一陣子精氣神就好了,這沒什麼可擔憂的。
“啊——”林婆婆張嘴,激動地吐出了音節。
隨後,她又忙點頭,淚水就從她眼角掉落。
“婆婆,你別激動,想好了再答覆也可以。”
“啊——”林婆婆搖搖頭,又點點頭,臉上悲喜交加。
馬車奔駛在官道上,羅宣動作熟練地甩着馬鞭,這條官道,他跑了很多次,哪裡有坑有凹陷,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了。
胡家姑娘,心腸真好,總是做着矜貧救厄的事情。
羅宣感慨。
落難的、潦倒的、生病的、困難的……
她家請的人幾乎都是處於受挫艱難的生活狀態。
方師父被請來的時候,體弱病重差點沒了性命;楊秀才一家被請來的時候,潦倒到寄住在破舊的城隍廟裡;凌顯老先生祖孫三人更甚,在流放地苦熬了十餘年。
新來的女先生呂素青,亦是山窮水盡時,被請到了望林村。
如今,再添上這個苦命的林婆婆。
“……”
羅宣心中的波瀾簡直無法言喻。
胡姑娘嫁給少爺後,羅家以後會不會成爲聞名一方的善人之家?
馬車很快回到了村裡。
林婆婆拎着小布包心情忐忑地下了馬車。
她剛看到馬車上兩個長相清麗秀雅的少女時,以爲是哪戶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後來,她們說回村裡,她才知道,原來兩個少女並不住在縣城裡,而是住在某個村子裡。
村子裡出來的姑娘,居然穿着浣花錦和花素綾的料子,家境應該很是殷實。
翠珠在交叉口處下車回了老宅。
“羅宣,今日辛苦你們了,明天我找幾個針線能手,給你們各縫兩套夏衫。”護衛已經把布匹搬進了屋裡,明日讓王氏找幾個手藝好的婆子媳婦幫忙,兩身衣裳很快能趕出來。
“多謝胡姑娘,那我們就先過去了。”羅宣笑着道謝,調轉方向,駕馬而去。
“林婆婆,你跟我來吧。”珍珠招呼一旁站得筆直的林婆婆。
林婆婆忙恭敬地點頭跟上。
開門的潘雪蘭好奇地看了林婆婆一眼,等她們進去後掩上院門。
“珍珠啊,你怎麼又買布料了?”
還沒走進堂屋,李氏絮叨的聲音就傳了出來。
珍珠吐吐舌頭,她買的時候就知道,她娘肯定要念她的。
“家裡的布料都多得放不下了,你怎麼……”李氏的嘮叨聲在看見生人之後頓了下來。
“娘,這是林婆婆,是我請的新幫工,林婆婆,這是我娘。”珍珠給她們介紹。
李氏聞言,就瞪大了眼睛,怎麼出去一趟,又請了個幫工回來?
林婆婆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
李氏忙還禮。
“娘,林婆婆不會說話,孤身一人,以後你多照顧點。”珍珠繼續說道。
潘雪蘭走進堂屋,準備幫着把布匹搬到後院去。
“雪蘭姐~”珍珠對她一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林婆婆,也是家裡的幫工,她不會說話,她有啥不懂的,你多教教她。”
潘雪蘭一怔,又請了個幫工?是她做得不夠好麼?她有些躊躇地看着珍珠。
“呵呵,你別多想,家裡活多,你以後不是要接虹玉姑姑的活嘛,得跟着虹玉姑姑多學些手藝,等虹玉姑姑歇息的時候,你可得撐得起面啊。”珍珠看出了她的顧慮,忙解釋道。
潘雪蘭頓時釋然,就笑着與林婆婆打招呼。
是個不會說話的?李氏有些怔住,從前那些不能說話的日子有多辛苦,她如今想起依然覺着難受。
她的眼睛不由帶上了憐憫與理解。
“娘,讓林婆婆住在靠廚房那間廂房吧,那裡向陽,冬日暖和些。”珍珠說道。
“哎,好,林婆婆,你跟我過來吧。”李氏就招呼她往後院走去。
林婆婆看了眼珍珠,見她微笑點頭,忙端端正正行了個禮,這纔跟着李氏走出了堂屋。
這個林婆婆不愧是退役宮女啊,腰桿筆直,動作規範,隨時都記得規矩禮節。
珍珠突然有些頭疼,她不會是給自己找了個麻煩吧?她娘經常嚷着讓她學點大戶人家的規矩,珍珠一直找藉口拖着,加上她娘也忙得很,至今還沒正式讓她學啥規矩呢。
“……”
唉,管它呢,船到橋頭自然直,到時候再說。
珍珠搬起兩匹細布往後院走,潘雪蘭同樣跟上。
晚飯前,胡長貴與平安也認識了林婆婆。
他們對新來的幫工沒啥意見,只是林婆婆不會說話,這讓父子兩都想起了從前的李氏,於是乎,看向林婆婆的眼神就都帶上了善意與憐惜。
林婆婆有些暈暈乎乎,胡家居然讓她也跟着上桌吃飯?
她是來幹活的,不是來做客的吧?
而且,這一家人都有些奇怪,看向她的眼神友善中帶着一種理解。
是的,就是理解。
那個看起來秀氣聰慧的男孩,跟她說話的時候,還很熟練的自言自語,把自己從頭到尾介紹一遍,彷彿知道如何與不會說話的人靈活交流。
胡家的男主人是個沉穩老實的男子,笑起來一副憨憨的模樣,對她的到來,似乎一點都沒有感到驚訝。
一頓飯下來,林婆婆的碗裡都是胡家人夾的菜,她哽咽着埋頭吃飯,眼淚不時掉落碗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