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李若缺走出火車站的時候已經是凌晨了,外面下着傾盆大雨,把我的衣服打溼貼住皮膚。跟我們一同出來的旅客們擁擠成一片,自己像片豬肉般被夾在中心。
好幾個小旅館的人撐着傘跑過來殷勤地說:“一晚XX元,有熱水……”
我和李若缺連連搖頭。這年頭生意真是不好做啊,搶客源還得大晚上的淋着雨跑到火車站來。我用一隻手按住頭頂,倒不是想擋去多少雨,只是不想自己一回家就生場病。
好不容易擠出人羣,我們分別攔了輛計程車。他之前已經電話預定了賓館,而我是準備回家住的。
“明天的拍攝你真的不去?”他打開車門,卻停下動作來問我。
我搖搖頭,在這亂七八糟的背景中我已無法清楚地去思考。
“那好吧,你一個人回去小心點。”他坐進車裡。
我也隨即坐進車裡,“師傅,去南風街。”
“小姐是本地人?”司機一邊啓動車子,一邊跟我說話。
“對。”我簡單地回答。
“挺好挺好。”他“呵呵”地笑起來。
“好什麼?”我隨口問出,轉念一想可能他只是隨便應承的。
“你是本地人,那現在就是回家了嘛。你看出站的那些人,有多少是背井離鄉來這裡的啊。”
我回過頭去,隔着佈滿水珠的車窗看着越變越小的火車站,心裡沒來由地涌上一陣暖意。當初離開的時候是坐李若缺的車子,所以那種離鄉的悲涼之感並沒有在彼時很強烈地顯露出來。然而今天回頭去看火車站外涌動的人潮,才發現“離開”這件事有多讓人唏噓。
車開到我家樓下,我提起行李走上去。樓道的牆上有公用的燈可以按亮,但我沒有讓燈亮起來,而是憑着熟悉感一步步地走上去。一層樓要走幾格臺階,在哪裡可以轉彎……有些東西無論隔了多久的時間也不會被忘卻。
終於站在了自己的家門前,我從衣服口袋裡掏出鑰匙。
“拿好鑰匙,別到時候回來了我不在,沒人給你開門。”
想起我媽在我臨走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我啞然失笑,不帶這樣關心人的。
鑰匙在鎖孔裡旋轉,開啓。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一陣熟悉的茉莉花香撲面而來,這是我們家清香劑的味道。
我提着行李箱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己的臥室,關上門打開燈。整個房間裡的傢俱都被白布蓋住,但上面並沒有染上灰塵,我媽一定經常在清洗這些布。想到這裡,我的鼻子有些發酸,伸手把白布一塊塊地掀下來。
掀開牀頭櫃的白布,一聲脆響從腳邊傳來。我低下頭去,一枚鑲着綠鑽的尾戒滾動幾圈,然後靜靜地躺在地板上。
我的褲腿溼嗒嗒的,滴下的水正好落在那枚尾戒上,弄得它像是在哭泣一般,然而它只是枚戒指,又怎會感到悲傷?
“是誰?!”門外突然傳來我媽大聲的質問。
她一定是把我當小偷了……
我打開門,見她一臉詫異,手上還舉着個電蚊拍,心裡暗暗佩服起自己的準確判斷。
“弦兒……你怎麼回來了?”她走進來,把電蚊拍放到一邊。
“回來看看您啊。”我笑着拿起電蚊拍端詳,“我說媽呀,這夏天都過去了,你怎麼還沒把這玩意兒收起來?”
“誰說我沒收?我剛剛看到你房間的燈亮着,心想着肯定是家裡進賊了,於是一通亂找才把這拍子給找出來。”
我憋着笑點頭,“那您充電了麼?”
“……”她一把搶過我手裡的拍子,“就你聰明!”
我“嘿嘿”地笑兩聲,突然不知道接下去該說些什麼。
“你怎麼全身都溼了?外面下那麼大雨也不知道帶把傘!”她摸了摸我的溼發,轉身朝廚房走去,“我給你去煮碗薑湯去去寒。”
我掏了掏耳朵,沒聽錯吧?這要是擱以前,她肯定甩給我一句“多淋淋雨好啊,讓你腦子清醒清醒。”喝薑湯的待遇可是隻有在真的感冒發燒時纔有的。
我跟到廚房,捏起鼻子模仿她以往對我講話的語氣,“多淋淋雨好啊,讓你腦子清醒清醒。”
她扭過頭嗔怪地瞪我一眼,“死孩子,趁機埋怨我呢?”
“不敢不敢!”我奸笑兩聲,“只是覺得您的形象在我心裡一下子高大而美好起來了。”
“你的意思是我以前在你心裡就是個醜陋的矮子?”
“喲!老太太理解力也有所提高呀!”
她手握湯匙作勢要打我,我一閃,結果手撞到煮薑湯的鍋子上了。一層皮在手上綻開來,伴隨着咬心的疼痛。
“快——把手放水裡浸!”我媽一把抓過的手,按到水池裡,打開水龍頭拼命衝。
“沒事兒,破了點兒皮而已。”我看着她一臉緊張的樣子愣是不太習慣,居然說出了以往她會對我說的話。
“媽,我覺得您對我的態度變了不少。”
她竟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以前你老在我面前晃,出了什麼小事我也不太上心。後來你走了,我就覺得心裡空得慌,就開始想自己之前對你真是不夠好……”
“哎喲——矯情死我了,掉一身雞皮疙瘩!”我伸出另一隻手輕推她一下,忽然發現自己的聲音也帶着哭腔。
薑湯煮好後我端了一碗進房間,我媽也跟着進來。
“趁熱喝。”她在牀上坐下,順手幫我理了理白布。
我朝杯子吹了口氣,灌下一口薑湯,一股熱流瞬間穿透我的心臟和背脊。突然發現自己整個身體都放鬆下來了,熟悉的房間、熟悉的味道、熟悉的人……我彷彿被這種久違的熟悉催眠,昏昏欲睡。
“媽,我困了……”我倒在牀上。
“死孩子,先別睡,頭髮還是溼的呢。”她一把把我拉起來,讓我靠在牀頭,“我先給你吹吹頭髮……你那個吹風機放哪兒呢?我找找……”
我眯着眼睛看我媽到處找吹風機,自己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把它放哪兒了。她忽然彎下腰去,似乎看到了什麼。我順着她的目光尋去,她看的正是掉在地上的那枚尾戒。
不知是燈光的作用還是我的眼光渙散,那枚尾戒彷彿發出了一圈淡淡的光暈,包圍着那翠綠靈動的身姿,煥發出一種不可言說的美。
我媽回過頭來,我趕緊閉起眼睛裝睡,只聽得她輕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