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衝回院子裡,生怕蘇縝等的不耐煩走掉,於是七手八腳的把晾着的裹胸布和中衣都收了起來,團成一團扔進了屋中的櫃子裡,又趕緊跑了出來。
出門見蘇縝還在原地站着沒動,這才稍稍地鬆了口氣,一身輕鬆地走上前去,“黃公子,進去坐坐吧。”
蘇縝想忍着不問,終究還是沒忍住,“剛剛是有什麼要緊的事嗎?”
要緊!實在太要緊了!夏初心裡說道,對着蘇縝卻搖了搖頭,“沒什麼要緊的,就是院子裡太亂了,覺得失禮,所以收拾了一下。”
“如此而已?”蘇縝放下心來,心情也沒有那麼鬱悶了。
“嗯嗯。”夏初用力的點了點頭,“明天我要離京一趟,所以在收拾東西。”說完,她笑了笑,覺得自己話編的很圓滿。
“離京?去哪?”
“別在這站着了。”夏初彎腰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先進去吧,稍等我換好了衣裳咱們再出去吃飯,慢慢聊。”
隨夏初進了院子,在那張頗爲熟悉的小石桌前坐定,夏初給他倒了茶水,自己進屋去換衣裳。
蘇縝淺酌慢飲,打開壺蓋看了看,琢磨着下次讓安良找點好些的茶葉給她送來,想到這他又往院裡尋梭了一遍,看夏初還缺點什麼,記下來,回頭一點點的幫她添置上。
天氣漸暖,夜幕也起的晚了,此時不過擦黑的光景。葡萄葉子又舒展了很多,小院的空氣裡有乾淨溫暖的皁角香。皁角這樣普通的東西,在他心裡卻好像是獨屬於夏初的,覺得特別的好聞。
蘇縝又想起了那天的清晨,他醒來時聞到的就是這種味道。夏初細密柔軟的髮絲好像絨絨的蒲公英。那時日光熹微,空氣清冷,她團着身子睡的很安穩,勻勻的呼吸,睫羽輕閃,讓人不忍打擾。
他還記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心裡是從未有過的那種寧靜,覺得自己被全心的信賴和依靠的感覺,實在很好。
蘇縝輕輕地嘆了一口氣,擡頭看着搖曳的葡萄藤,淺淺的笑容溢滿了眼角脣邊。
閔風在屋頂上坐着,把自己的存在感隱藏的很好,他看着蘇縝,把他的每一個表情都盡收眼底,片刻,也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是對的,沒人可以給他答案。他也只能認爲他認定的‘好’便是對的了。
夏初在屋裡可沒蘇縝那麼悠閒,着急忙慌地給自己纏着裹胸,額頭直有點冒汗。弄好了內衣再挑外衣,穿好了外衣又在兩頂帽子間猶豫了一會兒,最後拿了絳紫的那頂戴上,仔細地看了看周身,挺直脊背,整理好笑容,推門而出。
蘇縝聽見門響轉過頭去,目不轉睛的看了夏初一會兒,把夏初看得直含糊,拽拽袖子又正正帽子,詢問道:“行嗎?”
蘇縝站起身來,拿起扇子在掌心敲了敲,笑道:“夏公子好姿容。”
夏初笑了起來,拱手道:“豈敢豈敢,在黃公子面前美玉也不過頑石。在下覺得,這通身唯一可讚的,就是這頂帽子了。”她指了指自己的頭。
蘇縝走到她面前,很自然地伸出手幫她理了一下帽子後面的飄帶。夏初擡眼看着他長長的睫毛,忽然意識到他離自己好近,這樣的動作好親暱,她甚至都能感覺到蘇縝皮膚的溫度和呼吸間的氣息了。
也不知道心臟是停跳了還是跳的太快了,夏初覺得自己的胸腔似乎變得無限大,有種找不到心在哪的感覺。
“黃公子……”
“嗯?”蘇縝看着她,有點緊張地抿了下嘴脣:“怎麼?”
夏初把手緩緩地攀上心臟的位置,看着他,只覺得移不開眼去,半晌後小聲且認真地說:“也沒什麼。咱們別吃抻面了吧。”
蘇縝神色一鬆,緩了口氣息道:“我以爲你要說什麼要緊的事,弄得我還有點緊張。不吃抻面就不吃吧,不如尋一家好點的館子,我請你。”
夏初點點頭,又問他:“黃公子緊張什麼?”
蘇縝想了想卻沒有說,“走吧。”
說是緊張,其實蘇縝覺得那更像是害怕,怕夏初像之前那樣把他攔在門外,怕她說:“黃公子,以後都別再來找我了。”
從小到大,他還是第一次這樣沒自信,怕另外一個人會不喜歡他。
兩人出了門,在城裡兜轉了一會兒,找了一家人不多環境不錯的館子。事實證明,環境好且人不多的館子,不是死貴就是難吃。
很不幸,他們遇見了後者。
這是蘇縝遇見夏初以來吃過的最不好吃的一餐飯,不過他也不太在乎,咬着像劈柴一樣的雞肉,仍然可以吃的很斯文。
夏初那邊心不在焉的全然不在飯菜上,腦子裡雜七雜八的很多散碎念頭,時不時擡眼看看蘇縝,目光復雜。
蘇縝終於被她看得起了疑心,放下筷子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在想什麼?”
夏初趕忙垂下眼搖了搖頭,扒了一口飯塞住自己的嘴。
她想的事情沒法說,雖然她特別想知道。
剛纔蘇縝那個親暱的動作好像點醒了她心裡的某個念頭,再回想之前的一些蛛絲馬跡,讓她忍不住去揣測蘇縝是不是喜歡自己,併爲此心跳的一塌糊塗。
身爲女子,她真希望蘇縝是喜歡自己的。能被這樣的男人喜歡,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可事情難辦在,她現在是個男的啊!
她總不能直截了當的問人家是彎是直,就算問了,結果也是可以預見的荒唐。
如果黃公子是因爲喜歡男人而喜歡她,那她算不算感情欺詐?如果人家是個直男,那她又算不算把人家掰彎了?左右都不對。
而更糟糕的結果是,不管他是不是喜歡男人,其實都跟自己沒關係。自己在這完全是自作多情,想太多。
蘇縝看夏初表情變換,好像是有什麼事在心中猶豫不決,便也跟着擔心起來。前思後想了一會兒,忍不住小心地問道:“夏初,是不是我給你造成什麼困擾了?”
夏初被他正中心事,臉騰地一下紅了,楞了片刻後靈光一閃,用了個迂迴的辦法問道:“倒也不是。我就是在想……,黃公子娶親了嗎?”
“我……?”蘇縝稍稍地移開目光,不知道爲什麼有點不太想面對這個問題,須臾,纔開口回答道:“還沒有……”
夏初還沒來及體會出自己聽到這個‘沒有’時是什麼心情,就聽蘇縝繼續道:“不過,快了。”
“哦……”夏初木然的點了點頭,隨即又忙撐起笑容道:“已經訂親了是不是?恭喜恭喜,能嫁給黃公子的姑娘真是好福氣!那個……,結婚的時候可別忘了請我去呀,哈哈。”
蘇鎮沒有說話,靜靜地看着夏初,突然特別想告訴她這沒什麼好恭喜的,那只是他作爲皇帝必須要做的事而已,他一點都不想要。他想告訴她,這辛苦爭來的皇位,萬人仰止的身份有多累,有多孤單,有多束縛,就像黃金的枷鎖,華麗而沉重。
如果他有的選,他還想像上次那樣,拉着她奔向夕陽裡的某個地方,張開雙臂攬清風入懷,說說話,哪怕就是靜靜的坐着也是好的。
但是不行。他的心情,在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面前,他不願意說;唯一他願意傾訴的人面前,卻又礙於身份的隱瞞而不能說。這真是矛盾的事。
夏初那邊還在說着話,說到最後,連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麼了,笑得臉皮直髮僵,但蘇縝就沉默的坐着,也不把話接過去,尷尬的她直有點想哭。
“黃公子。”夏初說不下去了,潤了潤髮乾的喉嚨,道:“你,你說句話。”
蘇縝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說什麼?”
“說……”夏初看了他一眼,稍稍低下頭去,抹了抹自己的手指,“說什麼都行。比如……,你什麼時候成親,娶的是誰家姑娘,漂亮不漂亮……,都行。”
沉默了片刻,蘇縝道:“你說你明天要離京?去哪?”
“啊?”夏初腦子被閃了一下,反應過來後便笑了笑,心裡似乎是鬆了口氣,“去一趟樑城那邊,查案子。”
“樑城?在京兆郡,倒是不遠。那邊出了什麼大案子嗎?需要你跑過去。”
“沒有,還是廣濟堂的那個案子,有點情況需要了解,等不及了。”夏初用筷子戳了戳面前硬邦邦的雞肉,“我還挺期待的,來了這麼久還沒離開過京城呢。”
“沒離開過京城?你不是從很西很西邊的地方來的嗎?”蘇縝似笑非笑地問她。
夏初驚了一下,趕忙坐直了身子道:“那不一樣,埋頭趕路的心情……,而且一路上……,對了,不知道樑城有沒有什麼特產,回頭我帶禮物給你。收了你不少東西,我總得表示表示。黃公子想要什麼東西嗎?或者好吃的?”
“都好。”蘇縝笑了笑,沒有拒絕。
夏初想,蘇縝送給她的都是她恰好需要的,可是他又需要什麼呢?也許是一份慶賀新婚的賀禮吧。這麼好的男人有主了,但就算沒主,也不會是她的。
夏初心裡感傷淡淡的,可不管是濃是淡,這份感傷也根本無從安放。她默默地笑了笑自己,什麼都沒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