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似乎是想起來了。那個星稠月如勾的晚上,記憶的碎片模糊不清,卻依稀還記得他的目光。
他說:“你動心嗎?”
那時自己說了什麼嗎?做了什麼嗎?自己……動心嗎?
而此刻再追溯那時的記憶好像也沒有必要了,清朗天空之下,徐徐山風之中,他的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楚的敲在了自己的心上。
這是她第一次遭遇面對面的表白,第一次有人明明白白認認真真地對她說:我喜歡你。而她,手足無措。
對蔣熙元的情感她朦朧而模糊,從她猜測蔣熙元對自己有意開始,她就一直沒有界定清楚過。那似乎不同於對黃公子那般清晰的喜歡,卻也不同於對劉起常青那般,清晰的坦然。
動心嗎?手悄悄攀上自己的襟口,指尖下無律的心跳,她也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動心?
蔣熙元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便放鬆了些許,端起茶杯來潤了潤因爲緊張而發乾的喉嚨,不免暗笑自己也有這樣一天,會因爲訴情而緊張。
夏初擡眼悄悄地看他,遇上他的目光又慌張地避開,盯着旁邊一叢開的正好的野花,“大人……你,你那時候不是說你不是……”
“不是斷袖?”見夏初點頭,蔣熙元便笑了起來,又是往常那明朗的模樣,“是啊,所以我很是痛苦了一段時間,不然怎麼會去知意樓?”他輕拍了一下桌子搖頭嘆氣,“真是傻的可以。被個男人抱着,頭髮根都要炸起來了。”
夏初偷眼瞄他,看他往事不堪回首一臉嫌惡的表情,沒忍住笑了一下,又忙掩了嘴,有點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蔣熙元現在說的輕鬆,但異地而處,夏初也能想出他當時心中的苦楚來。沉默片刻後便再不覺得有什麼可笑的了,喃喃地對他說了一聲對不起。
“是要說對不起。”蔣熙元輕聲笑了笑,“你說,你是隱藏的好呢,還是不好?若是好,我又怎麼會被吸引了過去,皇上又爲何對你念念不忘?若是不好,我又怎麼會以爲自己斷袖,皇上又怎麼會要與你別離?”
夏初低着頭,想起蘇縝與自己的告別,心中仍是隱隱作痛。是自己錯了,誤惹了這些糾葛,如今看來真是傷人傷己。可時間倒回她能做什麼?她還是放不下自己夢想的誘惑,大概仍是會扮了男裝去做這個捕頭。
說什麼也是晚了,糊里糊塗地便欠了別人這麼許多。她也不知道自己做女人是失敗還是成功,更不知道自己做男人是失敗還是成功。
真是一團亂麻,解不開,扔到了現在。
“你真可恨。”蔣熙元道:“幸好我看見了那張畫,不然也不知道現在的自己會是什麼樣。也許萬念俱灰的聽從家裡安排娶個妻子,然後還要每天都看見你。佯做無事的在你身邊,很近,卻又不可能再靠近,連絲希望都沒有。想想都覺得窒息。”
“所以……”他緩緩地嘆了口氣,“我也能理解他的痛苦。”
“皇上?”
“皇上。”他點了點頭,“我看見那個墜子,想明白了其中關節之後出了一身的冷汗。我想我要怎麼辦?我想要怎麼做才能不讓皇上再見到你,不讓他知道你是個女子,要怎樣才能穩妥的把你留在自己身邊。”
“所以大人你今天才與我說這些?”
可蔣熙元卻搖頭,“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會瞞着你一切,再想辦法把你調離西京,讓你們這輩子再無相見的可能。我可以用盡手段來打動你的心,得到你這個人。我真的這麼想過。”
夏初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撫住情緒,“那大人爲何又改了主意?”
“我改了很多次主意。”蔣熙元彎脣一笑,凝視她片刻道:“可終究那都是我的主意,我思來想去直到天光才覺得我自己的想法其實並沒有那麼重要。因爲我不論怎麼想其實都只是手段,都會是一個自私的結果。”
“我不是太明白。”
蔣熙元沉默了下去,喉頭微動,許久似是才鼓起了氣力,問道:“夏初,你想進宮去嗎?”
夏初怔了怔,不覺間已微蹙了眉頭,聲音裡含了一絲難察的冷意,低笑道:“所以,大人你在說了這番話之後,結果是想送我進宮?怕來日惱了皇上擔待不起結果,盡數毀了自己的前程?”
她轉開了頭,心中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來,覺得自己好像是被他給耍了,有些氣惱有些酸苦。
蔣熙元挫敗地笑了一聲,“那我現在就帶你入宮豈不便宜,不單不會惱了皇上,反倒有功。”
夏初擡眼看了看他,“那大人說這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給你一個選擇,在你可以選擇的時候。”他看着夏初,低聲緩緩地道:“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訴你,包括皇上,包括我自己。其實我很爲難,很不願意,可我更怕你後悔。我覺得不該替你做了這個選擇,怕你將來有一天知道了會說一句‘如果當初’。”
“我知道你喜歡他,若是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見他,縱使我再不願意。但若是你不願意入宮,我便是拼了一切也會護你自由。夏初,感情並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我只是希望你能有遵從內心的快樂。”
蔣熙元說完,覺得身上被抽去了些力氣,倚在了椅背上,“我來向你卜一個前程。我喜歡你,無論從前還是以後,無論什麼結果都不後悔。我想要的不是你的迴應,只是一個走進你心裡的機會,但給或者不給,也在你。我能想到的,能做的,只有這麼多了。”
夏初心頭一震,擡起頭來看着蔣熙元,那剛剛跳動平穩一些的心又撞了起來。她沒想到蔣熙元會說了這樣一番話,在將自己的心事攤開,將自己的心意剖白之後又把一切交到她的手裡,給她承諾,也給她選擇的自由,卻給自己斷了退路。“大人……”夏初悄悄地抹了抹眼睛,忽而一笑,“大人,你不光鬼精鬼精的,而且還真自信。”
“嗯?”蔣熙元挑了下眉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怎麼不像好話。”
“你明知道我不會進宮,卻還說出這樣一番話來想要感動我。”
蔣熙元啞然地張了張嘴,向前坐直了身子,哭笑不得地道:“我怎麼會知道。”
“我以前說過的。”夏初仰起頭瞟了他一眼,“宮裡太兇險,不好生存。”
蔣熙元定睛看了她一會兒,垂眸緩緩地道:“你說過,但是往往情難自禁。我當初也知道不該愛上一個‘男人’,可是情難自禁;我也知道你若無情我便休,可是情難自禁。你若不愛我,我就想盡辦法讓你愛上我,哪怕有一線的希望。我怕,你也是這樣想的。”
夏初被他這直白的情話再次說紅的臉。她轉頭看着遠處的西京城,看着城北那一片連宇成片模糊不清的皇城,“如果情難自禁,那墜子也就不是離別的紀念,而是定情的信物了吧。”
“你想好了?”蔣熙元心中驀然一緊,忍不住追問了一句。
夏初搖搖頭,“沒想好。其實……也沒什麼可想的。”
蔣熙元緩緩地鬆了口氣,點點頭,“那你等我。”
“等你?”夏初發懵地看着他,“大人你要幹什麼去?”
蔣熙元粲然一笑,“等我追求你。你愛上我之後,再等我娶你。”
夏初的臉霎時又被這句話炸的通紅,用手背貼着臉給自己降溫,直跺腳,“什麼什麼就……,大人你自信的沒邊兒了!你你……正常一點說話還會不會!”
“好了好了,話到這,我不說就是了。”蔣熙元笑起來,心中陰霾盡散,拉過碟子來開始認真的剝花生。
夏初簡直沒脾氣,捂着臉皺着眉偷眼瞧着他,暗想,這麼長時間總算是瞧見這位西京出名的風流公子的真面目了。要是照這個路數下去,自己非死在腦淤血上不行。
好一會兒夏初才撫平了情緒,臉色也正常了。蔣熙元拿起一顆剝好的花生,拉過夏初的手放在了她的手心,“你想做捕頭就繼續做,想查案就繼續查。等哪天累了煩了,告訴我。”
夏初撥拉着手裡的花生,想到蔣熙元馬上就要離開府衙,心裡便煩躁了起來,“還不知道今後的府衙是什麼樣子,也許不等我煩了,別人就煩我了。”
“那好啊。”蔣熙元笑得幾分狡黠,“早知不該給姚致遠遞話,讓他對你多加照應,應該讓他兇狠一些,把你轟出去算了。”
“哎?”
“嘖。我喜歡你落魄的樣子。”蔣熙元摸了摸下巴,咂摸着說:“那纔有點女孩子的模樣,柔弱無助淚眼汪汪的,靠在我懷裡。”
夏初把那顆花生往他身上一擲,又羞又惱,“大人你正經一點!”
“正經的說?”蔣熙元正兒八經地點點頭,對她淺淺一笑:“那我永遠不想再看你哭了,你哭,我比你還無助。”
夏初臉又紅了,她抓狂地站起身來,調頭就走。蔣熙元隨手掏了顆碎銀子扔在桌上追了過去,笑道:“初兒……”
夏初渾身一個激靈,站定身形紅着臉瞪着他,咬牙切齒地道:“大人你……”
“嗯?”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