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的去留,並不是能力問題。
只可惜,琅邪王,他從來沒有明白過這一點。
外面硝煙瀰漫,殺聲震天,她只是靜靜地坐在這間屋子裡。
一點也不驚惶失措。
反正乾清宮的侍衛幾乎抵得上一隻單獨的軍隊,一時三刻,誰也無法攻破。
琅邪王也有琅邪王的好處,他早就料到這一天,所以,她才如此安全無憂。說好聽點,他是韜光養晦;或者說,順道滿足自己的私慾,兩全其美,何樂而不爲??
她有足夠的時間,任意妄爲。
過了足足半個時辰,她才重新端詳鏡子裡的自己——又看看娟娟。這時候,就算是娟娟的親媽,起碼也要聽到她說上十句以上的話纔會看出她露出的破綻來。
她非常欣慰。
手藝沒有生疏。
女人,在任何時候都應該掌握一門手藝。
然後,又在娟娟臉上小小地做了一些文章,包括把她的頭髮弄成自己的樣子——雖然在睡覺,也要弄出不讓人看出破綻的情態來。
就算琅邪王來了,只要不動手拉人,也是一眼看不出破綻的。而且,這個關鍵時刻,琅邪王根本就不可能來乾清宮。
她絲毫也不大意。
爲自己爭取儘量多的時間。
出去的時候,天色微明。
那一把大火也熄滅了,皇宮裡卻熙熙攘攘。
衛士們四處跑來跑去。
她不知道結局如何。
娟娟有外出採買的令牌,平常時常出宮,一切計劃天衣無縫。
這一日,她拿着皇后的令牌,說皇后娘娘着令她去探探陛下如何。這個關鍵時刻,皇后擔心陛下的安危也是很正常的,所以,侍衛們不敢阻攔。
她曾經不止一次從皇宮裡出走:和夏原吉私奔,爲夏原吉傷心……唯有這一次,她不是因爲夏原吉,也不是因爲琅邪王。
甚至不是因爲琅邪王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目的。事實上,她並不認爲琅邪王有何兇殘毒辣之處——甚至當琅邪王兇殘毒殺鐵大將軍等人之時,她也不認爲琅邪王會處死自己。
成王敗寇,每個人站在每個人的立場上,都覺得自己是正確的高尚的,而敵人是卑鄙無恥的。
琅邪王也不例外。
他不殺夏原吉,就認爲夏原吉總會將他殺掉。
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對人對事,還是有一個基本的判斷。
只是因爲自己一個人。
因爲自己想離開了。
環顧四周,最後一次看這間金碧輝煌的屋子:到處是珠寶,錦繡的衣服,皇后的排場,無比強大的一切……
這些,曾經是她熱烈追求,愛不釋手的。
但是,真到了這一天,才發現不過爾爾。
再是昂貴的珠寶,一旦買過了手,再要套現,立即貶值十倍八倍。
一顆鑽石,你一千萬買下來;
真到了落難的時候去置換,發現不過價值一百萬或者幾十萬。
珠寶,又算得了什麼?
無非是一些冷冰冰的石頭而已。
如果沒有炒作,它們其實一錢不值。
她背了發動機,帶一個小包袱,因爲冬天穿得厚,看起來,她就如兩手空空。
照舊的,兩名侍衛跟着她。
出門的時候,她看到乾清宮防守得水泄不通,侍衛們幾乎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
琅邪王,他可真是用心良苦。
一半是保護她,但另一半呢?是不是也在防備她隨時會逃走呢??
當你和一個男人的相處,到了他隨時會防備你逃跑的地步!!!!
她嘆口氣,覺得很失敗。
侍衛們見慣了娟娟,目不斜視,包括朱達。
沒有人有一星半點的疑心。
遠遠地,她看到儲秀宮——燃燒的不是儲秀宮,這裡裝修得分外的奢華濃豔,充滿了皇家的氣派,還掛着大大的紅雙喜燈籠以及各式各樣的綵球綵帶。
新婚燕爾,不知琅邪王昨夜如何度過。
也許,他在天牢。
也許,他面對着的是夏原吉。也許,二人同歸於盡???
甘甜長嘆一聲,心裡十分惆悵,一點也沒有離去的喜悅。
她不敢多看,因爲此時她是娟娟——一個宮女,是不應該雙目亂瞟的,應該規規矩矩,畢恭畢敬。
她穩住心神,鎮定自若往前走。
琅邪王也正狼狽不堪地奔出來。
新婚宴席已經停止,喜慶的人們不是聾子,他們聽得四處的慘叫聲和吶喊聲,奔跑聲,大家如無頭的蒼蠅,人羣互相推擠踐踏……
琅邪王早已佈置森嚴,卻不料,夏原吉的來勢如此兇殘,以至於他的一切佈局忽然都消失了威力,形如虛空。
霹靂彈一次次的炸開,空氣裡都是硫磺的味道,更有斷臂殘肢。
這麼多年來,外人大規模的攻進皇宮,除非是朱元璋帶隊,除非是李自成領頭……幾曾見過一個人就這麼單槍匹馬地衝進來?
不,他不是一個人。
他在皇宮裡的一切內應,已經全部發動;還有他的貼身敢死隊。這些人,仗着火器的威力,已經是孤注一擲,爲的就是要和他琅邪王拼個你死我活。
關鍵時刻,琅邪王居然沒法調動駐守京城的大軍,也來不及。
牛尾巴打蒼蠅,根本就無從下手。
所以這一瞬間就落了下風,一步被動,步步都很被動。
他再也沒法冷靜,新婚的酒杯扔下去,他奔出去。
段雪梅臉色慘白,身子搖搖欲墜。
一切到頭來,彷彿盡時虛空。
起火地點是存放全國戶籍的大院落。
這裡分門別類地堆放着全國人民的籍貫檔案,妻妾子女,家畜幾何……詳詳細細。中國紛繁複雜的檔案歷史,便是從這裡開始發揚光大,沿用到今天。
工人是工人,農民是農民,士農工商,北京人和外地人,涇渭分明,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這些檔案對於琅邪帝國來說雖然非常重要,但是對普通大衆來說,根本毫無用處。沒有人會想到去偷竊別人的檔案——除非你想冒充那個人。
這種可能性非常非常小。
所以,這裡雖然重要,但是戒備卻並不森嚴。
只有幾個老頭子負責日常的維護整理。
琅邪王深知關鍵時刻,應該大肆防備,但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敵人是從這裡着手——從這個最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着手。
火勢越來越大,這些東西雖然不值錢,吃不得穿不得,但是,琅邪王卻知道,如果把這一庫的檔案全部燒燬了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再要蒐集這麼齊全的檔案,不知耗費多少的人力物力,國力承受不起。
他心急如焚,急忙派人滅火。
這院子年久疏忽,檔案全是紙張,火勢一燃燒,加上有人肆意妄爲,根本就沒法控制……六成的御林軍已經被派到這裡。但是,依舊一籌莫展。
甘甜老遠地看着這一場火,她走的是僻靜處,跟衆人錯開。縱然看到影影綽綽的人,他們也來不及管她。
她悄悄地藏在一處假山之後,遙望那一把幾乎把天都映紅了半邊的大火。
眼前一花,忽然看到一個人影。
他!
是他!!!
他一身鎧甲,握着一把最精銳的火器:梨花槍!彼時代最最尖端的武器,勝過一切傳說中削鐵如泥的寶劍,而且一定是經過江南雷家改良之後的。
還有無數的霹靂彈。
那是小型的手榴彈,威力在近距離炸開的時候,足以震懾當時代的一切人物。
他幾乎是如無人之境。
就如一頭猛虎衝入了羊羣。
一個人,和一個城市。
他失去的,必須在這裡尋回來。
火焰把他的臉映照得通紅。整齊的頭髮,漂亮的儀容……他在此時此刻,已經消褪盡了他臉上的那種陰柔,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滄桑的落拓,飽經憂患的警惕,充滿仇恨的狂野和憤怒……
帶着毀滅一切的力量。
夏原吉!
這便是夏原吉。
不成功則成仁。
他的字典裡沒有苟且偷生的字樣。
人們常說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其實都是一句空話,一次致命的失敗,永無翻身的可能。
夏原吉不願意苟且。
他殺來。
甘甜一直蜷縮在假山背後,他看不到她,也想不到,那麼近的距離,那麼遠的阻隔。她屏住呼吸,眼睜睜地看着他走過來。
他已經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