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即轉身,抄道外面的走廊,從這裡看下去,窗外是一條極其寬闊的走廊,集訓的時候,曾有士兵經過這裡。
明面上的官道,每天都有無數的人來來往往。
他暗忖,難道素女在這裡還有內應?
這樣的手勢是想傳遞什麼秘密出去?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按照這個原則,如果間諜利用這樣的場合,事先約定好暗號,的確是完全可以不動聲色地把信息傳遞出去。
琅邪王早已鬆懈的警惕立即死灰復燃。
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下意識裡,竟然不願意相信這樣的事情。
可是,素女的行蹤實在是太過詭異,也由不得他不信。
他不動聲色,連續三天,都看到素女在同樣的時候做同樣的動作。
她的聲音很小,模模糊糊的,但手勢異常明顯。
看得懂的人自然會懂。
那麼,看不懂的人呢?
琅邪王不懂,但是,他已經把四周監控得水泄不通。
就看這個演技派到底能玩出些什麼花樣兒。
事情,越來越好玩了,不是麼?
看來,太子大人下的功夫真是非同小可。
可是,他一層層的排除之後,發現一個怪現象:素女做這個奇怪舉動的時候,有時大道上有稀稀疏疏的人影,有時候,則根本就空無一人。
有人還好說,那麼沒人的時候呢?
她做給誰看?
難道奸細是藏在自己根本發現不了的地方?
琅邪王難以想象,在那麼嚴密的監控之下,沒法想象有人密會卻不被人發現。
除非是鬼影子?
這一想到鬼影子,就連琅邪王也有幾分不寒而慄,益發覺得素女行爲古怪。
到第四日,琅邪王終於忍不住了,當看到素女做同樣的動作時,他掀開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了過去,一把揪住了素女的肩頭,厲喝一聲:“你每天都在跟誰說再見?”
素女嚇了一跳,差點從窗臺上摔下來。
他厲聲逼問:“快說,你的同夥是誰???你到底在跟誰說話?”
素女待得看清楚是他,就不那麼害怕了,驚奇地看着他發怒的樣子:“公公啊。”
公公?
琅邪王一聽,簡直頭皮都要炸了,難道有死太監混進來了?
“哪個公公?!”
“太陽公公啊。”
他一怔。
擡頭看去,但見斜陽在天,芳草萋萋,一輪紅日正一點一點地從天際隱去。
而素女每天正是這個時候趴在窗戶上面揮着手,唸唸有詞。
“你看,太陽公公又要離開了……他明天才會再來呢……”
他不可遏止,哈哈哈大笑,笑得上氣不接下去,捧着肚子幾乎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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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他半生戎馬,無論多麼狡詐的敵人都經歷過,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是這樣的情景。
縱然素女是裝瘋賣傻,他也認了。
素女的眼珠子又黑又亮,又帶一點兒奇怪的藍色,驚訝地問:“你笑什麼?”
他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素女,你爲什麼跟太陽公公說再見?”
“我最喜歡太陽公公了……有太陽公公,就不冷……沒有太陽公公,就冷……好冷……”
她說話的時候,下意識地抱着手臂,儘管此時早已錦衣玉食,仍舊畏畏縮縮,這種寒冷,決不讓人懷疑,那是從骨子裡散發出來的。
他心裡忽然一酸。
彷彿內心深處最柔軟的一塊被擊中了。
這個白癡一樣的少女,顯是家庭窘迫,衣食不繼,骨子裡和別的窮人一樣,最愛的是太陽公公。
窮人最害怕的便是冬天,沒有溫暖的棉襖,不能吃飽喝足,雪花飄飛的夜晚只能瑟縮在破爛的棉絮堆裡打抖。
所謂陽春白雪根本換不來一碗熱呼呼的湯麪。
當富人們穿着貂皮大氅在雪地裡欣賞臘梅盛開的時候,卻是他們最最難熬最最殘酷的時刻。
他們的庇護神唯有太陽——它對人類沒有任何的索取,也沒有任何的要求,只是每天大公無私地出來,給予他們溫暖,給予他們光明——所以,很多人才把它尊稱爲“太陽公公。”
他拉住她的手,聲音溫柔得出奇:“素女,你以後不會再受凍了。”
她歪着頭,疑惑地看他:“真的嗎?”
“真的。這一輩子你都不會挨餓受凍了。”
儘管陽光很溫暖,他還是伸手將她的翠綠色的衫子拉得緊一點,又將她緊緊摟住:“素女,還冷麼?”
那樣的擁抱,完全發自內心,幾乎不曾有半點的虛僞矯飾。
就連白癡也感覺出來,溫情脈脈——不,也許是白癡,才最能明白什麼是一個人最本真的東西。
長期浸淫於僞飾的,反而忘卻了這樣的感覺。
“不冷……不……”她咯咯地笑起來,摟住他的脖子,“你真好……真好……”
他盯着她的眼睛,看着裡面天真無邪的光芒,時間久了,幾乎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那時候,他忽然覺得自己也變了——
堆積了滿滿一心的權謀、陰險,就如被一場大雨沖洗過。
他長長嘆息了一聲,這世界上,是不是唯有什麼都不懂的白癡纔可能真正心靜明亮?
“經過了媚藥的考驗,騎馬的考驗……素女,如果你真的是刺客,能僞裝到這個地步的話,我也認了!”
他將她抱下窗臺,放在地上,微微俯身,額頭低着她的額頭:“素女,今後你會過上很好很好的日子。”
她擡眼看他。
“就是說,你天天都能吃點心。”
她聽不太懂,但知道是好事情,蹦蹦跳跳的,“割草……要去割草了……你看,草好長了……”
“不,不割草了。你以後都不割草了。”
也許,割草是素女生活中頂頂重要,甚至是唯一的事情,所以,她隨時會想起來。
一個智商低下的少女,她的生活裡,也只能有這些了。
但琅邪王這樣的男人,自然有一股子發號施令讓人順從的氣場,素女不再分辨,他也不跟她解釋什麼,只牽住她的手走出去。
門外,傭僕成羣,他吩咐道:“她叫素女,以後你們叫她小姐好了。小姐就留在這裡了。但凡她要什麼做什麼,你們都要聽她的,絕不要對她有任何限制。”
衆人不敢置信。
王爺把這個白癡留在身邊幹嘛?
但是,王爺的決定,誰人敢反抗?
園圃裡,遍地的花朵,紅的綠的黃的粉的……素女歡呼雀躍,跑過去,隨意坐在柔軟的青草地上。
琅邪王信步跟過去,卻見素女向自己招手。
他微笑道:“素女,你又在幹什麼?”
她笑嘻嘻的晃動手裡的東西。
琅邪王一下記起剛遇到她那天從她手上見到的那一枚奇怪的“戒指”,此時,素女坐在地上,正是在編織這樣的一個戒指。
她折清脆的草根,很長很柔軟的那種,一圈一圈地圈好,又環顧四周,選了一朵紅色的小花,草根的細細的一端穿過小花,繞了幾下,小花穩穩地固定上了。
她的動作異常的嫺熟,就如平日做慣了的。甚至連採摘草根的姿勢,也是那麼熟練。琅邪王在軍中許久,在封地的時候也曾和老農暢談,絕非是不事稼穡的紈絝子弟。一見她這樣的動作,立即判斷出,的確她長期從事着割草的工作。
她把這花戒指戴在手上,調皮地伸出來,意思是問好不好看。
琅邪王從未見過如此稚趣,雖然素女是個白癡,可是在琅邪王眼裡,卻比所有美女都可愛了一萬倍。
他大力點頭,稱讚道:“真是漂亮極了。”
素女聽得稱讚,眼神更是亮晶晶的,把戒指取下來,拉過他的手,戴上去,樂呵呵地看着他:“送你……送你……”
他驚奇地問:“送我?”
“送你。”
琅邪王粗大的手指上套了這麼一枚花戒,真是不倫不類。
但他此刻喜從心起,朗聲大笑,將她的身子抱起來,輕盈的旋轉一圈,“素女,我很喜歡這份禮物……哈哈哈,真是太喜歡了。你送了我禮物,我也要送你……”
他抱起她就往屋子裡走。
一枚翠綠剔透的指環,上面鑲嵌着一顆沒有絲毫雜質的紅寶石,祖母綠的指環就像一片綠色的森林,而這顆寶石,就像是森林裡開出的一朵鮮花,生命流淌,生機盎然。
素女睜大了眼睛,她是第一次看到這樣漂亮的東西,久久地瞪着,不敢去拿。
“素女,喜歡麼?”
華麗的紅映襯着她烏黑的眼珠子,形成一種鮮明的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