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計

卻說這餘二姐一顆心,總往程謙身上打轉,閤家叫她氣得沒了脾氣。餘太公已定個計來,要賺這程謙來做女婿,口上念着“兒女都是債”,細細思量,自已止有一子,有一個女婿來相幫,也不算差。想來程家也無力與自家一爭,又多賠些銀錢,拿捏着人家命脈,連程謙頭前的閨女都想好了出路,餘太公覺得自家辦事也不算太欺負人。

只想不到,這餘二姐真是前世冤孽,直如瘋魔一般,竟是等也等不得。初時隔數日程謙便要叫餘家父子拐到家中說話,她還能偷看幾眼,以解心中相思。私下裡做着針線,心口也有慰藉。不想程謙也不是個傻子,一次兩次,總覺有人窺視。再則餘二姐悄躲起來看得入神,身上環珮可不就會輕響?

程謙初時不覺,時日一長,便也醒過味兒來了。他平素上街,也多有大姑娘小媳婦兒偷看兩眼、紅一紅臉,也不以爲意。然則一入餘家就叫這般看,未免覺得不妥,巧了餘大郎正要與縣、府兩處公子有事,程謙順水推舟便只引餘大郎往外頭作戲耍子。

餘二姐便有些按捺不住,她家富足,自使着四個丫頭,粗使丫頭更多,盡不缺伺候人,分撥一、二出去打探消息。得知程家趕了使女出來,便央母親買下。她母親見她這般模樣,把一口氣咽回肚裡,使人買了果兒並梅香回來,自先審上一審。

人是王媽媽領了來的,把兩個又一套誇:“果兒針線極好,話也不多,盡是本份。梅香卻是個百般伶俐,眼都會說話。只因程家姐兒年方五歲,與她們差得略大了,那家倒好要與姐兒一般大,打小兒養作心腹,初時說大幾歲先看着,合得來便使,不想實是差得太大,玩不作一處,現他家姐兒那裡,止一個五歲丫頭,還說要買個小些兒的哩。”

餘家老媽媽半信不信:“若真好,怎會賣了出來?便是與姐兒不合,家下哪處用不得人?”

王媽媽道:“哎呀呀,這真是大戶人家說的話哩。鄉下人家,合用便用,不合用,哪裡還要她?!她家一個蘿蔔一個坑兒,多出這兩個人,哪有那些閒錢去養?”

餘家老媽媽本就是打量着出這幾兩銀子,把人買了來問些話兒,問完話兒,隨意往哪處一丟,灑掃總是做得的。餘家新搬了來,也在缺人手使,並未添全。便問價錢幾何。王媽媽道:“這兩個,原主人家買時,一個十兩哩,白養這兩個月,也不算衣食錢,只要原價。安人要買,好歹多賞老身幾個跑腿兒錢。兩個統共便給二十五兩罷哩。”

餘二姐背後一拽她孃的衣裳,餘媽媽一皺眉:“領這媽媽去兌銀子。”自把果兒與梅香問話:“你們兩個叫個什麼名兒?”果兒自報了名字,梅香道:“婢子在主人家,名叫蕊兒,她原叫二妮,主人改了她名叫果兒。因她與姐兒做鞋,裡頭遺了跟斷針,紮了姐兒的腳,娘子把我兩個皆賣將出來。奴亦不知何處不妥。”

餘二姐道:“她犯錯,該賣她,怎地你也一同賣出來了?”

梅香道:“娘子氣性大,總是奴命苦。”

餘家老媽媽橫餘二姐一眼,喚來丫頭將餘二姐“扶”去做針線,又將果兒與梅香分開來審。果兒不敢撒謊,只供:“做了雙鞋,頭先做的針線從無關礙,委實不曉得今番怎會出了這等事。”又問她梅香如何。果兒也只說:“她從來聰明,與姐兒處得親密,卻不知爲何也要賣出來。”

餘家老媽媽忽地問道:“那蕊兒原名是什麼?”果兒道:“她叫個梅香。”

餘老媽媽便放她走了。又來審梅香,頭一句便是:“你原名叫什麼?”梅香面上含羞道:“叫個梅香,是家裡大娘給取的。”

又問:“誰與你改的?”

梅香道:“是原主人家裡安人與改的。”

再問:“那家姐兒可聰明不?”

梅香道:“小孩子家,倒瞧不大出來。”

餘老媽媽一笑,便要將她再賣。餘二姐不肯答應,原來她見果兒不肯說話,梅香口齒俐伶,要留下來多問些程家故事。取了私房錢,使自己乳母把梅香勾來養活了。次後凡往程宅跑腿等事,都是用的梅香——因她門路熟,又年紀小,不引人注目。

豈知梅香年紀雖小,心眼卻多,已過十歲,這年月,十三、四歲便有出嫁,她已曉一些男女之事,餘二姐心裡口上不離程謙,還有甚不懂的?拿了餘二姐針線,便往捧硯等,口上抹蜜,又把餘二姐與的賞錢分了些兒與捧硯。捧硯故是程家買來,然與程謙相處日久,倒是偏向程謙些兒,悄悄拿來與程謙。

大凡男子,無論老幼,遇有個年輕女子示好,縱是不受,心頭也該得意。程謙又有些與衆不同,十分不喜:“丟還回去!”原來他從來未曾見這女子,自家又是贅婿,餘家二姐待字閨中,怎麼看怎麼是樁麻煩。

————————————————————————————————

捧硯十分爲難,然他又是程家僕役,只得連着梅香與的好處,一同退還梅香:“姑爺不收哩,你原是程家婢,現做這等事,不好哩。”梅香啐道:“好個大哥哥,先時收我好處時怎地不說?待辦成,又來充好人哩。”

抱了東西,也不退與梅香,自家藏了起來,卻回說事已辦成。餘二姐誇她有用,又與她好處,又令她送信。直至秋天,又做鞋與程謙穿。哪知這東西全沒到程謙手中,還道程謙已明她心意。她這回卻不敢與父母說了,私相授受,實不是件好事,也恐父母知道了,對程謙不滿。又疑惑:“他怎地不回我個字兒?”

卻又按不下心中悸動,又寫了詩來與程謙。梅香欺上瞞下已是順手,待聽得要程謙回信,她也着慌了,瞞下容易,回信卻難,不拘是物件兒還是字跡,若是隨手弄來的不好,恐入不了餘二姐的眼,翻出老賬來,她也不得好兒。

已成騎虎之勢,索性將信遞往秀英手裡,氣氣這兇婆娘也好。事情鬧將出來,餘家比程家有錢有勢,程家只好吃這悶虧,介時程謙也無退路,餘二姐得償所願,她就是功臣。至於秀英無夫、玉姐無父,卻不在她心中了。

也是合該有事,秀英這一胎比上一胎更受家中看重,約束得她更緊,又因上一胎生了個女兒,唯恐再生出一個女兒來,她比上一次更焦心,只因長輩目光殷殷,她才強忍這幾個月,早要忍不住了。偏家中因她最近安靜,漸放下心來,餘二姐一封滿是思慕之詞的信,便入了秀英之手。

秀英打小也是延師教習,程老太公待她,與待玉姐是一般盡心,雖先生不如蘇先生有名,該會的還是都會。一看便懂,罵道:“怪道紀家嫂子那般說,原來是真有這麼個小妖精!賤人!八百輩子沒見過漢子,甚樣的都要親近!都說無商不奸,養個閨女也這般奸滑!與我僱了轎兒來,我打上他家門去!”

家中人如何敢攔她?一道扎煞着手,一道飛奔去請老安人。秀英心中正躁,不合跌了一跤,不多時便見了紅。小喜是秀英侍婢,捧硯是程謙書僮,兩個平素也眉來眼去一回,見此情狀,抓了門上個人,與他兩把錢,叫他說與捧硯去。

捧硯聽了如是說,忙回與程謙。程謙心中未嘗不盼這個孩子,聽得有事,忙回家來。秀英已是連罵的力氣也無了,晚間便落下一個男胎來。程謙心中大慟,程老太公數十年剛強,此時也支撐不得。素姐已哭死過去,林老安人木木怔怔,說不出話來。程謙又問白日之事,捧硯知悉,嚇得不住,忙把梅香供了出來:“就那一回,此後我也不敢再沾她。”

林老安人道:“怪道玉姐瞧她不好,不想要她,小孩子家最是靈醒哩!”程老太公道:“還是蘇先生說的不假,就是個小人材料兒。”程謙咬牙道:“先不要宣揚!我自有主張,我的兒子不能就這麼沒了!”他麪皮漲紅,拳頭捏得死緊,程老太公見他這要吃人的樣兒,也張不開嘴去。

程謙說完,衝出門去,只聽咕咚一聲,門外朵兒道:“姐兒!”卻是玉姐老毛病又犯,見情形不對,自跑來偷聽了。家中正亂,竟無人察覺。林老安人跳將起來:“我的兒!”程謙俯□,玉姐擡起頭,程謙伸手將她抱起:“你來這裡做什麼?回去歇着。”順手將玉姐身上灰塵拍了拍。

玉姐眼巴巴瞅着屋裡不說話,程謙也不管,直將她將到房內,命朵兒喚來李媽媽:“好生看好姐兒!”

留下玉姐咬着指頭。

————————————————————————————————

過不兩日,餘太公便要爲兒女操碎了心,他兒子餘大郎與縣、府二處公子摴蒲,竟輸了五萬多銀子去!好大一注錢!

卻是程謙隨口與兩位公子一提,這程謙少時並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也曾無賴得令父親恨不得一頓棒打殺了賬。如今這進退有禮、斯文隱忍,不過是張皮,止因經得多了,看得淡了而已。如今害他兒子未生先死,閤家不安,算計他到這等境地,他甚還未做,便令家中人看他如個負心人,這口氣如何忍得下?!

算來程謙身份原不能與餘大郎比,然則縣、府二公子卻更喜與他相交,天生心裡覺他親近。他順口一提,兩家公子閒來無事,便下帖與餘大郎,一道賭個錢。

餘大郎原也不笨,從來輸贏有數。卻不想程謙做局高明,也不私開局,只往那賭坊裡去。賭坊做的就是那勾得你不想走,輸了借債也要賭的勾當。寒天裡,點幾盞昏燈,火盆燒得旺旺,又斟來酒食,再燃濃香。四下裡一片喊殺聲,激得人熱血沸騰。餘大郎畢竟不如乃父老江湖,四周又是起鬨之人。程謙少時賭得多了,手段也好,明裡暗裡與另兩家喂牌,自家也小贏一些,又輸一些,次後大贏一回,總是餘大郎輸得多。

一輸兩輸,非止原欲輸的三百銀子沒了,又命小廝往自家房裡取,又將自家手上兩隻粗鐲子取下來作押。漸次將一百零八顆渾圓珍珠串的數珠兒也抵了,一方名硯也押了。次後又寫出許多欠條來。原來這賭坊本就兼着高利貸的買賣,自有寫好的空白文書,介時往上一填,與借的人或畫押或按手印兒,這注錢便算借出去了。

縣令公子得了數珠等物並銀子合算總有兩萬之數,知府公子手氣更好,名硯一類與銀錢相加,倒好有兩萬五千之數,餘下悉便宜了程謙。賭坊裡也不是現銀,是有名號的大商號發的銀票,每往櫃上兌錢,卻要千分裡取三作酬錢。這三分損耗,自又算在餘大郎頭上。程謙抽出十張十兩的銀票,散與賭坊荷官小廝等。縣令公子見了,也把一塊羊脂玉佩與了開賭坊的賴三兒,知府公子捻只鑲寶嵌玉的鐲子也拋與賴三兒。

賴三兒眯眼一笑,到他這裡賭,只借地方兒,便要與他抽頭兒。今番他卻不須要這抽頭了,三人打賞便足了,且餘大郎簽了借據,乃是打了虛高的,借他五萬兩,寫的卻是五萬五,且不算利息。一想餘家在江州置買的好大鋪子,賴三兒便想笑。

他也不是自家開的賭坊,否則何以有這些銀子?縱程家這等中等人家,傾家算上,不過萬餘兩家業,連同林老安人嫁妝,也不足兩萬之數,這且是四代經營,又不曾分家。賴三兒卻是背後有人,他那東家,想這些鋪子也有些時日了……

要收這鋪子折價,少不得驚動官府,抽頭兒不要也罷。當下稟明瞭東主,拿着借據,往餘家收債。也虧得是餘家財力,總算上倒好有三、四十萬,然則這裡頭又有鋪子、田地等,還有做買賣的本金、又有族人要照應,哪有這些現銀?

家中放上二千銀子已是極寬裕人家了,餘太公縱是將兒子打死,也變不出這許多錢來。獨生兒子又不能真個打死了,只得將那不要緊的鋪子賣出來。又拿帖子與縣、府二處討人情,怎知這兩處贏了他家銀子,家中父親故把兒子打了一頓,勒令閉門讀書,錢卻未曾還來。

兩家公子皆是讀書人,書生們還贊他們“風流倜儻”、“千金散盡還復來”、“手段好”、“灑脫”。餘太公罵兩府無恥,又見來收債的是他冤家對頭,便疑這兩處合謀。然則自家兒子不爭氣是真,自來民不與官鬥,族侄離得甚遠,鞭長莫及。他也硬氣,偏不拿鋪子折與債主,寧可押與別家換銀子還債,也不肯便宜了這混賬!

餘太公自家也開當鋪,往日是他家壓那急用換錢人的價,今日卻輪到他。能折一千的,到手止有幾百,黑心些的只與一半兒價錢。

屋漏偏逢連陰雨,又有風言風語傳出,道是他閨女餘二姐想漢子想得瘋了。卻從梅香那裡起出些閨閣書信,又有做的針線。原是有賊闖了空門,去偷東西,錢拿了,卻把書信物件兒拋了,叫冷鋪內的花子拾到了。

這天下做父母的,最怕就是有一個敗家子的兒子,一個心生向外的女兒。餘太公心力交瘁,將鋪上銀錢提一提,湊了萬兩,又低價變賣傢俬,三、四十萬家業,一夕間去了十萬,女兒聲名受損,不得不離了江州城。

臨行前審出梅香來,方知上輩子的債主餘二姐做下這等事來,餘二姐亦知那欠了八輩子情的梅香居然瞞了她,哭着把自己吊到房樑上,幸使女養娘解救及時,不曾死去。

那頭程謙卻又尋上門來問罪,且問:“勾我家中逐出的婢女來,竟是爲何?原是因她心地不好,方發賣出來,不想府上這般怪異,偏愛這樣兒的!將我妻氣病,謀殺我兒!”餘太公低伏賠罪,程謙卻只管面色鐵青:“我家老太公又氣倒,府上真是厚道人家。”砸了餘家待客茶盞,拂袖而去。

餘太公外人面前裝完孫子,回來將一雙兒女各打一頓,又將梅香採了來,她身契原在餘二姐手上,小小丫頭如何走得脫?梅香此時方知道怕,哭叫討饒。餘太公對自家女兒不忍,對旁人女兒倒忍心:“打死個奴婢贖罪的錢我倒好有!”

喝令把梅香打死,也只算作“失手”,並不是“有意”,動手的又不是他。縣、府因坑了他家銀子,且餘家如今實是悽慘,又是傷婢之事,止罰些銀子了賬。

餘家離去之日,程謙一身縞素來送行,又叫一羣花子圍了,擲些爛瓜臭果,更有一等地痞,將破鞋直擲餘家女眷之車。

作者有話要說:程謙不是啥好人來的,只不過程老太公對他比較實在,他又有一段波折經歷,才顯得好脾氣而已。對一個男人來說,弄死他兒子,簡直不能忍!當然,程謙的性格問題、做贅婿的心態等等,下面還會有更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