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相處

自打九哥獨自往洪宅走上了一遭,再來往便熟稔了許多。老天爺真是厚待九哥,與他生了這樣一張正氣凜然的臉,做甚事都顯得特別佔着理兒。你能更喜歡旁人,卻不能不更信服於他,這也算是天賦異秉了。便是洪謙,一個心中寶貝閨女千好萬好的人,原要留着赴京去仔細尋個好女婿來的,申氏一提,居然也覺他不錯,竟點頭答應了婚事。

再說玉姐,與他初次相見,因一隻胖兔子,吃了九哥一張黑臉,也不知怎地,她就認了自己理虧。她自認也是個正派人,有錯便會認,然認得這般爽快,實是因着九哥一張臉。次後慈渡寺中相見,摸着良心說,這九哥生得不好也不壞,雖是正氣,卻不是頂英俊的相貌。然便似她說的“像爹”,看着踏實。哪怕這兩個人除了都是男人,旁的再沒一絲相似來,玉姐心中,她爹可靠,這九哥看着,也可靠。再看九哥教金哥玩耍,卻又說叫金哥讀書的話來,也是個周到人。

玉姐自漸懂事起,旁人教她的便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告誡的也是“井底引銀瓶”,她是個真正有主意的人,九哥如此,也算得是良配了。至如琴瑟和鳴一類,她反倒覺得不如踏實渡日實惠些兒。從來想得太多、太偏的女人,易叫輕浮人鑽了空子,難免要吃些兒苦頭。

其時女子心中,得夫婿敬重已是參差彷彿了,玉姐也無甚好挑剔,照林老安人說的:“日子是過出來的。休要理會那些花胡哨兒,要折福氣的哩。你待他好,他自待你好,他待你好,你也要待他好,一輩子,便這麼過了。”

九哥爲人既不輕浮,待她家人又好,且申氏早是她識得的,極講道理的一個和氣人,玉姐再也沒甚好挑剔的了。是以她對林老安人道:“現下我與他總相敬如賓,他待我好了,我再與他挖心挖肝。”

林老安人雙目已有些渾濁了,卻拉着玉姐的手兒道:“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你把心全與了他,你要怎生是好?”

玉姐道:“我便將他的拿來。”

林老安人嘆道:“孩子話。真能這樣,你必得是個十世修行的好人兒,方能得這番福報哩。這些事兒,只好我與你說罷了,你娘你阿婆,都是招來的夫婿,都不算個女人哩,哪裡知道這裡的門道?”便絮絮叨叨說些陳年舊事,當年她與程老太公如何成親,婚後無子,程老太公納妾蓄婢,生下兒子等等。

更與玉姐說這後宅之事,她如何將質郎生母發賣。最後道:“我近來睡的越發長了,不曉得見不見得着你出門子哩,這些話兒,早一天說我便早一天放心。還有你那個娘,現教也晚哩,你多幫襯着她些兒。你爹是個好的,架不住你娘只養了你與金哥兩個,總不好叫你洪家絕後罷?你爹有出息了,洪家只有更大,沒有更小的理兒,到時候,你娘要怎生是好?程家小門小戶兒,尚有煩心的事兒,那府君家是天家貴胄,你也須小心。我說與你,內宅的事兒,記得兩條兒:佔住了理、拿住了人。理,不用我說,你懂得比我多哩。這人吶,你得自家看,丈夫與婆母,是最要緊的。”

玉姐聽她說得這般嚴肅,心下一緊:“您別這樣說,我害怕。”

林老安人道:“你才定了親,這大喜的時候兒,我不該說這些喪氣話的。我也盼你用不着這些話兒,人生在世,不怕一萬就怕個萬一,你肚裡有數了,才能消災免難。那九哥人是好的,又年輕,他家家教也好,趁他小兒,將人攏住了,這就是結髮夫妻的情份。不是叫你與他離心,是叫你好有個數兒。夫妻是一體,卻也有個主從哩。”

玉姐板着臉兒應了,心裡也不知是甚滋味。回到家中,秀英洪謙如何看不出來?秀英先將玉姐拉到房裡,將門兒一關,問她緣由。玉姐思林老安人之語,又想秀英眼下卻不是女戶人家了,且父母間事,她一個女孩兒,又是定了親不知何時便要嫁了的,如何能管得過來?夫妻間事,終是要夫妻二人來辦。旁人也只好做個助力了。便將林老安人所說,合盤托出。

秀英原也爲子嗣之事犯愁,然不欲玉姐擔心,只說:“這你休要掛心了,你爹的人品,你還信不過麼?咱們總還有個金哥哩。”實在不行,還有留子去母一途。再者,金哥長大娶妻生子,多生兩個過繼來,血脈上總是不會錯的。且有玉姐在,洪謙總是看重子女的。

見母似有打算,玉姐也略將心放下,秀英見了,又說她:“老安人說的,不過是最壞的。當年你爹入程家門兒時,她還與我說,叫控了你爹的錢財,休要與他機會做亂哩。你看你爹,誰把得了他的錢?”這卻是實話,洪謙弄錢的本事,確是不小,偏門也懂得比人多。

玉姐道:“那是我爹好。”

秀英道:“還是,你休要想這些亂事。男人真有本事,那不是你管住了他,是他不肯離了你。這世間總是有公道在的,並不是哪個男人都*走下流道兒的。你要先防了他,做得顯眼處,他又不是個癡子,怎會覺不出來?這些事兒,旁人教不得,須得你自家悟來。”

玉姐道:“我曉得這些哩,老安人也是好意。我總憑良心做事來,也不硬也不軟,也會硬也會軟。好好夫妻,要過一輩子,不一處攜手同心,非要弄得二心了,莫不是犯昏?真不好時,再說罷。”

秀英卻是知道的,這閨女素來與洪謙親近,那個辣手的爹,能教出甚軟弱閨女來?不怕她太善,倒怕她太狠,行事要軟和些兒方好。又想玉姐都定了親了,金哥都好上學了,洪謙縱明年中了進士,也須敬着自己。且她固看洪謙不透,卻知洪謙於程老太公感情甚篤,總不至叫自己難過。真要作出防範姿態來,豈不是逼得洪謙與她離心?洪謙之能,自餘家之事便可看出,與他不一路,莫不是嫌活得太暢快了?

玉姐打秀英房裡出來,秀英想一想,還是與洪謙說了:“今天從阿婆那裡回來,叫說了一回,”將說自己的話隱去,只說玉姐事,“我說了她一回,還未一處過,便想着不好,何苦成親來?九哥我看着也是甚好,叫她安心且過日子。我這樣說可行?統共只養得這一個姐兒,我又怕她摔了又怕她化了,我孃家事你也知曉,她比我命好,不須招贅,我便不大懂這些事兒,教她這些兒,可會犯丈夫忌諱?”

洪謙道:“你說的很是,總想着離心,又何苦成親?不過安人也是心疼她,酈家人口從來不少,是非也是有的,得空我再與玉姐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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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再想不到她爹會來與她說這些話,聽洪謙與她說男人如何蠢、如何賤皮,不由微張了嘴。

洪謙意猶未盡,恨不得將知道的都說與她:“人便是如此,*之置諸膝,恨之摒諸淵,不想看的,就是千般證據擺到面前,他也能當是沒有。你爲他好,做了多少,須得叫他有個數兒。卻不好自家說與他,必要叫他自己悟來。旁人不好,能說的說,不能說的,叫他自家看去。不要做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那是蠢人做的。有腦子的,做了事兒,總要讓人明白。成日與外人周旋累個半死不活,到家裡來再與你猜謎?內外一個樣兒?還有甚親疏分別?人總趨利避害,一個叫你舒心的,一個叫你累心的,換做你,你樂意與哪個親近?”

玉姐笑道:“有些事兒在明面兒上,有些事兒卻只好在暗地裡,我只盼一世也用不着哩。留個後路也好,縱留,也是留與大家的。我做了,也不說,有用得着處,拿出來用。沒用得着時,何苦叫他知道?又自怨男人丈夫不能叫我省心?”

洪謙亦笑:“孺子可教也!九哥不是那般人,你且休要先做出叫人寒心事來。縱有事,也不要慌,你爹孃又不是死的!安人是不是也憂心你娘?”

玉姐歪頭道:“爹還知道哩?”

洪謙道:“我知道的多哩。自從有了你,還有甚不懂的?總是一父母長輩一片心罷。你娘明白便好,安人也老了。往後在旁人家裡,做事切記,不要自作聰明。”

玉姐笑道:“我原是個笨的,只曉得照着規矩做事兒,笨且來不及,何處尋聰明來?街上可有賣?幾文一斤?”

洪謙大笑:“你又促狹了。婦人家事,你娘知道的多,酈家那頭親家母也不是個苛刻的人,她統共就這一個兒子。那家裡也和睦,你總處着便是了,旁人怎生待你,你也便怎生待人。實要翻起臉來,記得一句話兒,要便不做,做便做絕,好也絕,壞也絕。”

玉姐亦應了。

這幾位說完,蘇先生也不甘寂寞起來。玉姐定了親,蘇先生便也想再指點一二,所言者無非《女誡》《女訓》等,他肚裡文章錦繡,又有各種禮儀典章,復與玉姐說許多京中禮儀、皇室典範一類。

蘇先生自以君子坦蕩蕩,姓名都不曾瞞着,衆人想不到,也不是他的錯。程老太公等人不知,他也不好大言說來,洪謙必是覺出來了,無論洪謙是否曾說與家人聽,當時也是他處境艱難時,總有收留之恩。大家都是裝聾作啞罷了。 哪知玉姐是真個不知!

連着三天沒有雞腳吃,自去街上,吃雞腳,回來又迷一路,回來好到晚飯時分了,走在街上險些叫巡夜的給逮了去。洪謙看不過,方好心嘲笑了他一回,蘇先生始知得罪了女學生,又暗道:原來他家真不知道,洪謙也不曾泄漏!又暗說玉姐促狹,扣了雞腳捉弄他。好笑之餘,也不點破,依舊教她。

果然,三日後,九哥來時,便攜了好大一包雞腳來與他吃。蘇先生留九哥吃飯,一頭咬着雞腳,一頭說:“女生向外哩。”九哥道:“食不語。”洪謙道:“正是,一盤雞腳也該堵住嘴了。”蘇先生冷笑一聲:“你兩個方纔沒說話?腹語?”弄得這兩個都閉了嘴。

用過飯,九哥又向蘇先生請教,蘇先生看看他的臉,嘆一口氣:“你這也是本事了。”九哥卻是來請教書法的:“總有寫不好處。”因他面上誠懇,蘇先生也不推拒,一一指正了他不解之處,提筆於九哥寫的幾個字旁重寫了,又將九哥筆劃不順處抹改一番。

九哥看着紙,半晌沒言語,忽將紙一推:“請先生代爲保管,拿回家,必叫家父取去,剪了先生的字裱起來。”

蘇先生失笑,問九哥:“令尊書房有甚好書?我好借一本來瞧。”九哥道:“家父那裡有自京中得來一部御製新書。”蘇先生便寫一帖,向酈玉堂借書一觀,命九哥帶回去與酈玉堂,下回捎書來。

九哥默默將帖收下,又將方纔字紙一併拿回,蘇先生不由莞爾。卻將眉毛一挑,又抽出一幅字來:“這裡還有一個人寫的,極工整,你可拿去揣摩。”

九哥雙手接了一看,筆跡酷肖蘇先生,然又有些微不同,似是蘇先生早年手筆,然紙又是新的。再細一看,忽而大悟,此時此地,還能有誰?越看那一幅《將進酒》,越覺好看。鄭重謝一謝蘇先生:“必定珍惜,時時揣摩。”

蘇先生一擺手兒:“少與我面前裝憨兒,這是看在雞腳份上與你的,我又不是不曾定親娶妻。”言畢,將手兒往後一背,不去看九哥。九哥將自己的字紙與那一幅《將進酒》作一處胸口揣了,卻將蘇先生手帖討個拜匣裝了,回去與酈玉堂交差。

辭別蘇先生,卻在蘇先生院門口靜站着。站不一刻,自有人來與他搭話。

九哥見玉姐來,從懷裡揣出只小匣子來:“這個,你拿去玩罷。”玉姐見他耳朵一抖一抖的,輕笑出聲兒,親手來接。將解那匣子,九哥不動聲色將匣子放到她手裡,雙掌劃了個圈兒,包着她一雙手滑了下來。

玉姐只覺手背一陣的暖,到九哥手溜了下來還是燙的。九哥只覺掌心指腹又軟又滑,鼻尖嗅着她身上散出的香氣,真個又香又軟。咳嗽一聲:“娘很想你,我……你何時得空,我使人來接你。”

玉姐嗔道:“我這些時日,總是在家的。”卻抱着匣子跑掉了。

九哥又做一回香蕉皮,摸一下胸口,去辭了洪謙好回家。

那頭玉姐回了房裡,將匣子打開了,見是一雙小玉兔兒,極是圓潤可*,託在手裡,將指尖兒來回在那兔子背上划着,很是順手。心中道:那肥兔子歸了你,這個倒好歸了我了。

那頭九哥回去也開心,酈玉堂圍着兒子打轉兒,又是搓手,又是嘆氣,九哥一一看在心裡。施施然取了匣子,交與酈玉堂。酈玉堂見了蘇先生手帖,喜不自勝:“快將御製的書都裝了送去。”九哥告知出來,心道,娘不會叫你今天這般送出去的,挑起來一大擔呢。

翹翹嘴角兒,九哥回自己書房去了。明天總要差他再去洪宅的,這一張帖子,討得值。

次日一早,酈玉堂早早起來,催着九哥去洪宅,九哥依言而行,大大方方又往岳父家去。這一回蘇先生得了新書要讀,九哥只得放下一包雞腳,估摸着沒有個月二十天,蘇先生恐無心理會他。且已入冬,不兩月便是新年,明年開春洪謙便要赴京趕考,須得靜心讀書,不好總來打擾。

過不數日,申氏因九哥在他面前總看玉姐新與申氏做的一抹額,微知其意,使接玉姐來說話。玉姐於申氏跟前坐,因已定親,便與以前不同,更顯出一份親暱文靜來。往前隨秀英在申氏跟前時,母女兩個也不曾想過與他家結親,更因洪謙是秀才、酈玉堂既是宗室又是江州長官,較之如今還要生疏客氣些兒。

申氏見如今情況,頗爲欣慰,忙命上了熱茶來:“外頭冷哩,喝口熱的暖一暖。”六姐卻笑道:“今日這茶與往日可有甚不同來?”說完便掩口而笑。笑得玉姐頰上微紅,外頭又來報,說是九哥扭着了腳,擦傷了手。

申氏一驚,又笑道:“他倒會弄鬼了。”六姐便要拉玉姐去看:“往常不好帶你見我這兄弟,今日倒是不礙的。”

九哥跌了腳,不重,卻在房裡歇息,也不躺,卻是坐在榻上,榻上放張矮桌,擱一本書,正慢慢看。見她兩個來了,九哥但細聽六姐說:“怎這般不小心?虧得天冷穿得厚些兒,傷倒不太重來。”一道說,一道看他的手。

玉姐也偷眼看去,見手掌擦破了一塊油皮,握不得筆。腳卻看不出來,也不好細看。九哥看玉姐,穿着桃紅小襖白茸茸兔皮鑲邊兒,底下一條寶藍緞裙子,兩手抄在手焐子裡,端的是亭亭玉立,正關切看他的手,忽覺得這傷也是值了。六姐待要出去,玉姐卻將她袖子一拉,六姐只得又站住了,反拉玉姐在榻上與九哥對坐。

九哥忽道:“天冷,待我好了,去看你,不用幾日。”

玉姐道:“哎。”

六姐看這兩人枯坐,卻不知玉姐這是定親後頭回到九哥屋子裡來,怎能不矜持?九哥卻是故意引玉姐來,看一看他屋子,好叫她知他是何等樣人。玉姐將這小小三間房看了一眼,見乾淨整潔,這小書房裡陳設半新不舊,既不奢靡也不寒酸,也是閤眼。至如九哥臥房,她卻有意避開眼去。九哥皆看在眼裡。

坐不一時,玉姐便起,囑咐九哥:“你休起來,好生將養。這是我自家做的。”卻伸手將一個錦帶放在他身前矮桌上,拉六姐出去了。

那頭六姐送完玉姐,回來與申氏說了:“他兩個,就那般呆坐,說不幾句話。九哥倒好疼娘子,怕她天冷奔波,待好了要去看他哩。玉姐也疼他,臨走送他東西哩,放個錦袋兒裡,我卻不曾看到是甚,彷彿是個方方的物事。”

申氏道:“人家定了親,縱送了甚物事,咱也管不的。”心裡也納罕,卻不好開口。然不幾日,便有耳報神報與她,八哥說與申氏:“九哥娘子好伶俐人兒,親篆了一方印來與九哥哩。”

既是印,便是叫人用的,九哥寫得得意字,用了這方印,八哥自然見得到,見着了便要問。九哥也不瞞,實話實說道:“我娘子親篆與我。”八哥雖羨慕,口中卻嘲笑他:“還未過門兒哩,你叫得倒親熱。”回來便報與申氏知曉。

作者有話要說:八哥:秀恩*的去死去死啊啊啊!我老婆只給我做鞋,不能拿出來往牆上蓋印T 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