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書, 呵呵……削書削書,你看這件新衣可好看?今日歡叔給我買的,你瞧瞧。”
桃花紛飛的季節, 她一身雪衣, 赤腳踩在桃紅色的花瓣上旋轉。粉面明眸, 十五六歲的年紀, 恰如一支含羞欲露的春桃, 嬌俏卻不豔俗,眉眼冷清卻不寒人。就像是一罈初開的酒釀,迷人心扉。
夜削書一手撐着樹幹, 愣愣的看着她的笑臉,竟是失了語言。
伸出右手, 摘了一支桃花, 就欲插在她的耳際。面對她期待的目光。他終究是放下了手, 斂眉,背過身去。
“你叫我來, 就是爲了這事?”冷漠的聲音,僵硬了誰的笑容,“以後,不要再因爲這些無聊的事來煩我。”
十里夜雙眼迷濛,泫然若泣, 恭敬地行了一禮, “請公子饒恕十里的失禮。以後十里再不會了。”
微微轉眸, 驀地覺得心似乎有些揪疼。但他還是狠了狠心, 擡腳便離開了此處。
那一夜, 他輾轉反側,腦子裡滿是她的欲墜的淚珠, 煩躁的起身,挑燈,看書。可卻是一個字都看不下去。
‘去說一聲抱歉吧。’他如是想,從小與十里一起長大,如今他卻是如此地傷她。明日一早,就去看看她吧。
推開窗戶,看着漆黑的天空一點點變白,突然有些期待第二天的來臨,道了歉再給她說一聲,很好看,是不是很好?
可是,那句道歉卻是再沒機會說出口。
“大燕近來四處蒐羅貌美女子充盈後宮。這正是我們在大燕發展勢力,爲以後消滅大陌的大好機會。”夜歡有些激動地拍着她瘦小的肩膀,十里瘦弱,有些站不穩地踉蹌一步,終是穩住了腳步。
“嗯,十里知道。”十里堅定地點了點頭,“爲了公子,要我做什麼,都可以。”
夜歡滿意地笑了笑,“十里,此次下山,你便是十里夜,家住落英山下農家女十里夜。記住,不得半途而廢,不得貪戀一時之歡,誓要坐在燕皇身側,至於之後要做什麼,我會想法告知於你。”
十里舉起右手,發誓道,“大仇不報,誓不回山。若是十里有異心,半途而廢,必受五雷轟頂之刑。”
“歡叔知道,十里從小就是個好孩子。定不會辜負我們的期望。將來若是夜族大仇得報,十里定是最大的功臣。”夜歡正說着,注意到一直站在一旁的夜削書,忙招了招手,自己則先走了出去,“公子,十里今日便要離開,你們自小就親厚,送送她吧。”
夜削書一步步走了過來,看着她榻上已經收拾好的包裹,驀地覺得心裡堵得慌。
“你要走了嗎?”
“嗯。”她微微頷首,長長的眼睫輕顫,卻是說不出其他的話來。
夜削書伸手去觸摸她素淨的臉,卻在快觸碰的時候,放下了手。
“我送你離開。”他率先拿起了榻上的包裹,大步走了出去。
一路上,兩人一前一後,誰都不肯開口。直到走到山路口,他頓住了腳步,“下面便是村莊,我便送你到此處了。”
伸手,將包裹遞給她。
她看着他轉過身,一步步地往山上走,沒有絲毫的留戀。
“公子。”
“什麼?”
夜削書頓住腳步,轉過頭去,突然脣上的柔軟,錯愕了他的目光。
她鬆了踮起的腳尖,溫柔地笑,輕輕地撫摸着他的右臉頰,“公子,待你大仇得報,莫要忘了來接十里,哪怕是屍體,十里也是屬於這裡的,這個有公子的地方。”
收回手,揹着包裹快步地往村莊跑去。
夜削書站在路口,摸着還有些溫暖的嘴脣,看着她漸漸消失的背影。心臟像是被掐住了一般難受。轉手一拳,便砸斷了旁邊的大樹。
不要再想了,待他大仇得報,他便去親自接她回來。不久的,很快就會回來的。
……
紅,那是一片促目驚心的紅。
他帶着她喜歡的桂花糕,再一次偷偷地潛進了大燕皇宮。可是這一次卻讓他落了魂,失了魄。
她的心口插着一把匕首,鮮血不斷地從傷口滲出血來。她絲毫害怕也沒有,反而是一種解脫的笑容。
“十里!”他衝了進去,顫抖着,看着她顫動的眼睫,好害怕,突然一瞬間,就那麼永遠的閉上眼睛。
“公子,公子……”十里夜滿意地笑着,就那麼無助地躺在地上,“這下,十里再也不會痛苦了。”
“爲什麼?爲什麼要這樣?”
“大燕需要增加兵馬,給大陌壓迫,而我,剛好可以,成爲這樣的理由。”她的嘴角隨着她的話語,不斷地流出鮮紅的血液。
本想彎腰抱着她離去,腳步卻在聽到她的話時,頓住了。
“是嗎?”他如是問,“大陌是遲早會滅亡的,你這樣做,是爲何?”
她的眼睛越發迷濛,搖搖頭,“大仇一日不報,公子就多受一天的苦,十里不捨得。”
“反正十里已經髒了,若是將來站在公子身邊,十里都會很難過。倒不如,就這樣,最後爲公子做一點事。”
此時,夜削書已經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來表達自己心裡的震撼。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一點點地升起。
“公子,十里問你……可有一點點地喜歡十里?”
“我……”
鮮血越來越多,她看着他緊皺的眉頭,終是絕望地閉上了眼睛,“我明白了。公子,你趕緊走吧,那些‘大陌’的刺客就要來了。”
他正想解釋一兩句,就在此時,外邊兒突然沸騰了起來。“抓刺客!快抓刺客!”
“公子快走!”十里夜睜開眼,沉聲吼道。
夜削書點頭,轉身離開。
見他已經快離開,她伸手握着胸口的匕首,笑着笑着,突然哭了起來,“公子,公子!可是十里好喜歡好喜歡公子!如果有來生,就讓十里成爲公子頭上的髮帶,離得最近,看得最久。那麼,十里就不會痛了。”閉上眼睛,手上一用力,扎進了心臟……
*
夜裡,夜削書是驚醒的。睜開眼睛,看着懷裡的骨灰盒。再一次,像一個無助的孩子,那麼無助地痛哭起來。
爲什麼,爲什麼非要等到她真正離開,才知道她在心裡的位置。什麼報仇,什麼恩怨,其實都比不過她的一個笑容來得重要。
十里,十里!他錯了,他真的錯了,如果那時候他及時地帶着她離開,去看大夫,是不是,她就不會死,是不是,她還可以在他的身邊,是不是,他可以不這麼痛苦?可是,一切都沒有如果,她死了,是他眼睜睜地看着的。看着她慢慢死去,也是他的一生慢慢死去。
如果她從不曾下山,他從不曾知道那些恩怨,多好?
起身,抱着骨灰盒,推開窗戶,看着天空高高掛起的圓月。
“十里,今夜的月,很美呢。”
那麼你呢?可有看見?
夜裡的風,捲起他的鬢髮,繚亂中帶着幾分蒼涼。他就那麼呆呆地抱着骨灰盒,愣愣地望着天空,好似有一世紀那麼長,不曾動彈。
忽然,他聽見了從隔壁的屋子裡傳出了一陣吵聲。微微偏頭,夜裡,太寂靜,那聲音雖不至於太大,卻格外的清晰。
“小傢伙,我跟你說,哈哈哈,霓裳要與我成親了!你知道嗎?霓裳親口答應我的,她說要與我成親了!哈哈哈……”
‘砰!’的一聲脆響,應該是花瓶什麼的碎了。
“萬江紅!你再搖我試試,信不信今晚我就殺了你!深更半夜的,你不睡覺,我還要睡呢!”稚嫩的聲音,滿腔的怒火。
“嘿嘿,我這不是高興嘛,來來,我們一起睡。”
“滾!”
……
斷斷續續的聲音一點點傳來,白色的骨灰盒上,那雙白淨的手,指節緊緊地扣着盒子壁,那般用力,失了血色。
爲什麼,他們可以那麼幸福?爲什麼,就只有他一個人那麼痛苦?這,不公平!
放下骨灰盒,他咬咬牙,伸手摸着腰間的簫,抽出半截,卻又是插了回去。
嘆嘆氣,抱着骨灰盒,望着天空。
千言萬語,化作一句‘十里’,便沒了聲兒。
人生似夢,誰在其中,浮華半生千般求,不過一場空。
唉,這一夜,就這麼過去吧。
*
次日一早。
“嘿嘿,小傢伙,你沒機會了,霓裳已經答應我要與我成親了。”^O^
第五昭冷冷一瞥,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接着繼續剝花生。
見第五昭沒理他,不死心伸手去扳他的腦袋,“我在跟你說話,霓裳要與我成親了。你聽到沒有聽到沒有啊?”^_^
“你有完沒完!你知不知道你都說了一天了!”第五昭發火,拍桌子,花生在碗裡不斷地跳動着。
“哈哈,我知道了,你嫉妒。”
“嗯,我嫉妒。現在可以請你gun到一邊去嗎,不要來煩我。”第五昭越說越無力,昨晚被他拉起來說了一夜,他無數次的想拔起匕首一刀斃了他!有這樣的情敵真是對他的恥辱。
看着萬江紅終於識趣的收了聲,他長長的舒了一口氣,世界總算安靜了。坐下,剝花生。
“咦?那個人怎麼還沒走?”
第五昭擡頭,順着萬江紅的目光望過去,依舊是那張熟悉的臉,死屍的表情。懷裡不落的骨灰盒,踉踉蹌蹌地從門外走家裡。似是知道有人的注視,他只是微微擡頭,恍若未見,繼續抱着骨灰盒往一旁桌子走去。
第五昭握緊了拳頭,現在他還是不能完全的壓制心裡的憤怒。在桌上擺了一顆花生,伸手就拔出匕首,只見白光一閃,匕首就深深的扎進了木質的桌子,而那顆花生,利落的被分成了兩截。
正在給夜削書倒茶的店小二手上一頓,茶水撒在了桌上。幾滴濺落在了他的前襟。
“對不起,客官!”店小二慌亂地擦着他的衣裳,不斷地道歉。
夜削書只是搖頭,“下去。”
“好的,客官請好好用茶。”店小二趕緊地擦乾了桌面,點頭哈腰地往廚房跑去。
“霓裳還在廚房裡嗎?”萬江紅尷尬地咳了咳,趕緊轉移話題。
第五昭沒理他,自顧自地剝着花生。
就在這時,七七從廚房裡走了出來。
“小昭,花生剝好了嗎?”
第五昭站起身,看着抱着一盆麪粉出來的七七,臉上立馬漾出一個燦爛的笑容,“嗯,我剝好了。霓裳你看。”
七七把盆子放在桌上,看着剝好的花生,點了點頭,“多謝小昭了。給我減了很多麻煩。”
“對了,霓裳,你到底要做什麼?”
“越接近戰場,我們能居住的地方就越少,趁着現在還有食材,我們先準備些乾糧。”
“這樣啊。”小昭恍然大悟。
“呵呵……”
七七順着笑聲望過去,就見萬江紅傻笑着,就那麼灼灼地看着她。
她不由地紅了臉,“你這般看着我作甚?好不知羞。”
“我看自家娘子,有何不可?”
“再敢四處瞎嚷嚷,信不信我立馬就踢了你!”
萬江紅隨手一勾,就摟住她脖子,“不管不管,你既已答應了,就不許反悔。”
第五昭抓起一把花生殼就扔了過去,“大庭廣衆下,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哼!我就摟摟抱抱怎麼了。”萬江紅挑釁一笑,“我還親了來着,你怎麼的?嫉妒啊?”說完,就當着他的面,在她的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不要臉!”
“無恥!”
七七和第五昭都不由地低聲罵道。只是那個不知羞的人還在那裡洋洋得意地笑着。
這一邊,看着三人的打鬧。夜削書的眼睛晦暗無光。緩緩地站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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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嘶啞的聲音,恍若地獄裡的傳召。
七七轉過頭去,看着他兩眼無神地看着她,臉上的落魄是那麼明顯,“阿姐……爲什麼……爲什麼同胞而生,卻相差這麼多呢?”
“嗯?”七七輕輕地推開萬江紅,慢慢地走了過來。
“爲什麼揹負着仇恨的是我,而不是阿姐你?”
“爲什麼阿姐可以幸福的生活,而我,卻不可以?”
七七微微轉動眸子,看着那隻靜靜地放在桌上的骨灰盒,似乎能理解他的心裡的不甘。
“不過是放下罷了。那些作古的恩怨,我們爲什麼還要再拿起。削書,你從一開始就錯了。不要再執着於那些愛恨情仇,你也是可以幸福的。”
“我不懂,爲什麼上天那麼不公平!爲什麼你可以有的,而我卻不可以!”夜削書擡頭,眼裡的嫉恨如同飛速生長的樹根,讓他整張臉都那麼猙獰,“爲什麼我那麼努力,上天卻連一個幸福的機會都不給我,而你,爲什麼生來就擁有一切?”
“霓裳,不要跟這瘋子說那麼多。我們趕緊準備準備,早些上路去追顧瑾晞吧。”萬江紅警惕地看了夜削書一眼,不想與他有過多糾纏。
七七再看他一眼,嘆了嘆氣,轉過身,對着萬江紅笑了笑,“好。”不再去管他,也許讓他自己好好想想,就會好了。
卻不知,就在此時,夜削書悄悄地拔出了腰間的簫,放於脣下,“阿姐,我們是雙生對不對,那麼,我們就該有相同的遭遇,對不對?”
“嗯?”七七突然有些慌了,偏過頭去,只見他已經閉上眼睛,靜靜地吹起了簫。簫聲悠揚,甚是好聽,可不久,那簫聲卻是漸漸地急促起來。七七握緊了拳頭,這簫聲,讓她很不舒服。
“不要再吹了。”她如是說,卻就在此時,一聲悶哼,從一旁傳來。
七七驚詫,擡頭,對上萬江紅無奈的笑容,他的脣角有什麼在慢慢滲出來。
他伸手撫摸着她的頭髮,皺緊了眉頭,可脣上的笑容絲毫不減,“怎麼可以這樣呢?我還未將你娶過門。還未與你說白髮到老的誓約,怎麼可以這樣呢?”
伴着他的話語,鮮血從他的脣角淌了出來,鮮紅鮮紅的,在他慘白的臉龐下,是那麼促目驚心。
簫聲還未停。七七看向萬江紅的身後,那個本在剝話說的第五昭,此時兩眼無神地握着一把匕首,而匕首正插在萬江紅的背上,那麼深,那麼疼。
“不要……快走……”第五昭斷斷續續的說着,聽得出他是那麼的痛苦,似乎極力忍着什麼。
“再……不要……被控制……”第五昭雙眼漸漸地恢復了神彩,慢慢地,慢慢地鬆了手,失力地倒在了地上。
隨着第五昭倒地,夜削書一口鮮血噴在了簫上,慘淡一笑,“想不到,這麼短的時間裡,竟是已經能做到反抗我的命令。”
“可是……”夜削書冷笑,轉瞬間就移到七七跟前,抓着她的手,就往匕首上一送,“哈哈哈……怎麼可以讓我一個人痛苦,就讓你與我一起享受親手殺死所愛之人的痛苦吧,哈哈哈,我們不是姐弟嗎?”
笑着笑着,他便哭了起來。抱着骨灰盒,像一個瘋子一樣,一會兒哭一會兒笑地跑了出去。
“騷包……”七七全身顫抖,驚恐地看着鮮血怎麼也止不住。是她,親手將匕首紮了進去,是她殺了萬江紅?
“作者到底是有多恨我?就不肯讓我好好地與你在一起?”萬江紅很無奈地笑,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霓裳莫哭,我們還會見面的,今世不行,我們還有來世。莫要難過了。而且,霓裳,你哭的樣子,好醜……”醜得他的心都疼了……
“吼吼~~”一聲虎嘯傳了過來。
接着便聽見重重的腳步聲,應是飛奔而來。
高大而威猛的老虎,肆無忌憚地衝了進來。緊隨其後的,是一個黛綠長衫的女子。她皺眉,看着在地上的萬江紅。
“真是麻煩。”
她幾步走了過來,伸手就在他的身上點了幾點。扛着他就要往外跑。她的眼裡,絲毫沒有看見其他的人。還是那麼冷漠的模樣。
七七認得此人,“淺碧,他有救嗎?”
淺碧似乎有些驚訝,“你認識我?”
七七點頭。
“其實他能不能活,我也不知道,只是受人所託帶走他。”說完,淺碧轉身就跑了出去。
大老虎轉過臉,伸出舌頭舔了舔七七的掌心,吼吼一聲,去追它的主人了。
看着地上的一灘血,已經還昏迷不醒的第五昭。七七突然覺得好無助,蜷縮成一團,想哭,卻又哭不出。
爲什麼就在她對幸福觸手可及的時候,卻斬斷了她的雙手,爲什麼她如此的自以爲是?是被他們保護得太好了嗎?以至於養成了這麼一個自己厭惡的性子。如果最初什麼都不管,多好,只牢牢地抓住自己的幸福,是不是,就不會像現在這樣後悔。
說什麼都是惘然,現在,她,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