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宛楠向來淺眠, 卻意外地一覺睡到天亮。所以當他被吵醒的時候,罕見地沒有起牀氣。他靜靜地躺在韓雨溦的小牀上,環視着這間逼仄卻給人溫馨感覺的小房間, 聽着門外不斷傳來的細碎聲響, 恍然如夢。
那些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壓低到模糊的說話聲、偶爾發出的碗勺碰撞聲, 與窗外迷濛的雨絲一起, 醞釀出這個時節和這個家特有的寧靜與安逸, 讓他這顆就早淡忘了世間親情的心重又悸動起來。
卻是不該擅自沉迷其中的,因爲這本不屬於他。
許宛楠深吸一口氣,下了牀。
房門甫一打開, 在餐桌旁擺碗筷的韓父就朝他看來,隨即展開笑臉:“起牀了?”
那笑容如此親切, 那聲音如此溫情, 並沒有因爲昨晚的口角產生絲毫的淡漠, 這便是世上最無私的愛吧?
見許宛楠還愣在房間門口,韓父催促道:“快去洗臉, 吃完早飯就要出發去掃墓了。”
“嗯,趕緊去,不然待會兒路上都是車,擠都擠不過。”韓母一邊從廚房端出豐盛的早點,一邊說, “有你最喜歡吃的蟹黃小籠包, 你爸爸可是一早就去排隊了!”
如果這個時候站在這裡的是真正的韓雨溦, 大概會興奮地衝到餐桌, 先抓一個解解饞吧?可身爲許宛楠, 即便是米其林星級餐廳的招牌菜,也難以挑起他的味蕾, 更何況還是一隻普通至極的包子?
不過出於禮貌,許宛楠還是勉強吃了兩隻。可這看在韓父韓母的眼裡,卻是極度反常的。再加上他在吃的過程中一聲不吭,只專注在食物上,且不說與平時在餐桌上總要說些學校見聞的韓雨溦存在強烈的反差,單從她使筷子、喝豆漿這些細微的動作來看,就已經十分不尋常了。
雖然自家女兒平時的作風也沒多少隨便,卻也不曾如此...優雅而貴氣。如果不是從小就受到訓練和薰陶,一般人家的孩子絕不可能做到這個程度...
直到許宛楠吃飽了,一左一右猶如石膏雕像般盯着他看的韓父韓母還沒有回過神來。
哎,這驚人的遺傳基因啊!許宛楠暗自嘆了口氣,好心提醒道:“再不快點吃,待會兒路上可擠都擠不過了!”
韓父韓母這才甦醒過來,狼吞虎嚥地解決了早餐,可腦子還陷在自家女兒與平日巨大的反差裡無法自拔,當然也就顧及不到形象了。
掃墓這件事非常嚴肅,因此韓家的成員們雖然平時關係非常不錯,可受到了不久前剛剛痛失親人的糟糕情緒影響,大家都異常沉默,而這恰巧給許宛楠帶來了便利,所以即使他一個上午都低着頭悶不吭聲也沒有人因此而感到奇怪。
掃墓回來,親戚們各自都散了。許宛楠跟着韓父韓母回家,卻在小區裡碰到了一個人。那看起來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清瘦男人笑着與他們打招呼:“叔叔阿姨好!溦溦好!”
“嘉修?你回來了?好久沒見到你了!”韓母熱情地迴應,韓父也露出笑臉,可許宛楠卻沒有任何表示。
林嘉修迴應道:“嗯,之前忙着畢業的事,連過年都回不了家。現在忙得差不多了,就給自己放個假,回來看看。”
“讀醫很辛苦吧?看你瘦的...”韓母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露出心疼的表情,隨後又問,“工作找好了嗎?是繼續呆在美國還是要回來啊?”
“工作已經定好了,就在A市的醫科大學。”
四個人邊走邊聊,韓父韓母在左邊,林嘉修與許宛楠在右邊,這場景看起來就像父母與小情侶一同外出回家,惹來了不少鄰居豔羨的目光。
走在一旁的韓父卻沒有發覺這些,繼續問道:“那是做老師還是做醫生?”
“都得做...”林嘉修與韓父韓母對話的時候只注視着他們,談話結束了才把目光轉到許宛楠身上,笑道:“溦溦什麼時候回來的?聽說你念到研究生了,挺厲害的嘛!”說着就伸手去揉她的發頂,那表情滿是喜愛與寵溺。
搞什麼!竟敢當着父母的面調戲他?許宛楠立刻躲了開去,皺起眉不悅地瞪向他。
林嘉修尬尷地收回摸了個空的手,笑道:“差不多兩年沒見,就和我生分了?”他雖然開着玩笑,可心裡卻覺得怪怪的,印象中每每見到自己就笑眯眯的小姑娘怎麼突然就變得冷淡了?特別是那射向自己的眼神,冰冷又犀利,就像自己搶走了他的心愛之物...
韓家父母也奇怪女兒的反應,韓父甚至說了一句:“溦溦,這是你修哥哥啊,你小時候不老是說長大了要嫁給他嗎?怎麼不理他了?”
臥槽!這什麼熊爸,有這樣出賣女兒的嗎?許宛楠翻了個白眼,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也說小時候了,童言無忌誰會當真?”說着就徑自上樓了。
可腦海中還留着剛纔那個男人的笑容,乾淨清爽,讓他不禁想起韓雨溦日記中的一段話:“修哥哥的笑容,就像夏日深山中,瀑布落下深潭濺起的水花,純淨清透,輕易就能趕走心頭的煩惱。可這笑容卻離我越來越遠了,時間也好,空間也罷,都成了遙不可及的念想。又或許,存在記憶中的,纔是永恆?”
許宛楠想,他之所以能把這麼長的一段話一字不漏地記下來,大概是昨晚盯着那幾行清秀的字跡入睡的緣故吧?
許宛楠並沒有把遇到林嘉修的事情告訴韓雨溦,只是在臨近晚飯的時候,告訴她明天一早就回A城。
可之前明明說好週一纔回去的,韓雨溦驚訝他突變計劃的同時又擔心父母會有所懷疑,許宛楠卻說呆的越久越容易露陷,不如早點走人--反正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
韓雨溦想想也有道理,便答應下來。不過她認爲自己應該爲昨晚怪異的行爲向父母道個歉。當然道歉不過是個藉口,她只是想乘機澄清自己與許宛楠的關係,以免在他們心中留下不該有的壞影響。
而許宛楠之所以會答應,也是爲了日後考慮。畢竟第一印象非常重要,他可不想就這樣被韓雨溦毀掉自己在韓家父母心中的形象。
不過當韓雨溦提着水果籃到家的時候,他們已經開飯了。當她看着一桌子的佳餚時,眼睛都放光了。
韓父不消說,看着她垂涎欲滴的樣子早就在心裡把她鄙視了個透,韓母倒是禮節性地邀請她一起吃飯。
韓雨溦求之不得,連聲說好,接過韓母遞過來的筷子就去夾紅燒雞爪。眼見那又細又長的爪子放進了自己嘴裡,許宛楠立時就皺起了眉,問道:“這東西能吃嗎?”
“怎麼不能吃?”韓雨溦一邊啃一邊問,聲音含含糊糊的,卻也理直氣壯。
許宛楠不客氣地反駁道:“你不看新聞嗎?關於雞爪不衛生的消息不要太多...”
“那些聳人聽聞的小道消息聽它做什麼?我們家的雞爪來源絕對可靠!”韓雨溦說着就吐出一小截骨頭,大方地給許宛楠夾了一個,用主人家的口吻說道,“你也嚐嚐,保證你吃了這一個還想吃下一個,根本停不下來!”
這兩人的互動怎地如此怪異?韓父韓母從偷偷觀察改成了光明正大地觀察,可越觀察越不明白。
眼見向來愛啃雞爪的女兒將自己飯碗上的雞爪夾到了她師兄碗裡,韓父終於忍不住,不問不快:“溦溦,你不是最喜歡吃雞爪的嗎?”
“戒了。”許宛楠說着夾了一筷子青菜。
可已經消滅了一個雞爪的韓雨溦又把魔爪伸向了松花蛋。只見她把一瓣黑不溜秋的松花蛋在盛着醋和醬油的小碟子裡浸了浸,隨後整個塞進了嘴裡,一邊嚼一邊洋溢起滿足的笑容,吃完了又稱讚道:“太好吃了!”
許宛楠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雖然不忍心打擊她,可就是忍不住:“這東西能吃嗎?”
“怎麼不能吃了?”韓雨溦理所當然地反問了一句,再次將筷子伸向了松花蛋,卻被許宛楠中途攔截,被迫轉了個彎,就移向了青菜。韓雨溦哀怨地瞥了他一眼,不情不願地夾了一小片菜葉放進嘴裡。
韓父卻自以爲女兒擔心最喜歡的松花蛋被那毫不客氣的傢伙吃完了才讓他吃青菜的,於是夾起一瓣松花蛋放到許宛楠碗裡,笑着說:“難得吃就多吃點。”
卻不想自家女兒嫌棄地將松花蛋扔進了桌下的垃圾桶,還振振有詞:“這東西不健康,以後少吃點。”
欸?韓父的笑臉頓時僵住了,如果豎起耳朵,說不定還能聽到他心碎的聲音。
而一旁的韓母也呆了一呆,繼而解釋道:“放心吧,這松花蛋是在超市買的,沒有品質問題。”
“那也不能吃。”許宛楠是看着韓雨溦說的,那口氣,根本不容辯駁。
好吧...無奈之下韓雨溦只好將目光鎖定在海帶排骨湯上。這排骨事先在鍋裡煎過一道,然後再與海帶一起熬成湯,又香又嫩。
韓雨溦一吃就停不下來,一連消滅了三塊之後,第四次伸向排骨的筷子就這樣被許宛楠按了回去。她疑惑又略帶不滿地朝他看去,卻聽他說:“你想一秒變大叔嗎?”
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那到底能吃什麼嘛!韓雨溦不爽地撅起了嘴,卻又不能發作,只好鼓着臉頰幹嚼白米飯。
而向來堅強的韓母看到這裡,也繼韓父之後,一顆心碎成了渣渣。沒想到自己與老伴忙碌了一個下午,做出的這一桌菜,換來的卻是女兒的嫌棄。可明明兩個星期之前,她還津津有味地一邊吃一邊誇讚她的手藝好啊!
自家女兒爲何會出現這180°的大轉變,着實讓兩個做慣了高考試題的優秀教師傷透腦筋,卻仍然解不出答案來。